2018年6月20日，19岁女生李依依挣脱了消防员的手，在一片起哄声中结束了生命。2016年的9月5日，李依依被班主任吴永厚强行猥亵，在此后的两年里，父亲李军明带她四处投诉，却始终未得到满意的说法，而李依依也曾四次试图自杀。

2020年6月9日，甘肃省庆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下发了对吴永厚强制猥亵案的二审判决，裁定驳回吴永厚上诉，维持此前庆阳市西峰区人民法院以强制猥亵罪判处其有期徒刑二年并禁止自刑罚执行完毕起三年内从事教师等相关职业的一审判决。

根据这个判决，吴永厚将在今年8月份刑满释放。对于这个结果，李军明并不满意，但也表示无奈。舆论一直认为，该为李依依的死承担责任的人很多。可在李军明眼里，最该承担责任的人，得到的处罚却最轻。

班主任猥亵高三女生 道歉时求其不要毁了他

事情的起因是从2016年暑假开始的，李依依是庆阳六中高三的学生，那一年开学，因为以前的班主任生病，学校安排了新的班主任吴永厚。

9月5日下午，李依依胃疼的老毛病犯了，她被送到高三年级老师办公室，办公室的罗老师安排她到女职工宿舍，用电热毯休息一会儿。

后来，罗老师下课后和妻子带着李依依去诊所开了点药，又把她送回109室休息。

李依依的班主任吴永厚知道情况后，去109室看望她。

据李依依回忆，吴永厚来到房间，坐在她的床边，问了问身体情况后，她便没有再说话。

“他（吴永厚）突然伸手摸我脸，开始对我动手动脚，他疯了般扑过来抱住我不松开，我浑身无力，我很害怕，然后他抱住开始亲我的脸，吻我嘴巴，咬我耳朵，手一直在我背后乱摸，想撕掉我衣服，我吓懵了。”李依依后来在控诉状中如此写到。

好在，罗老师突然回到了109室拿值周笔记，吴永厚听到罗老师的声音，立马弹开坐到了离李依依远一点的床边。

罗老师当时感觉李依依神情惊恐，梳着的马尾有些散乱，下意识觉得不妥，便让李依依回到女生宿舍去。“回宿舍的路上，班主任一直跟着我，虽然只有一小段路程，我却觉得那么漫长。”

回到宿舍的李依依仍旧觉得惊恐，她不停的漱口，“可就是洗不掉羞辱和恐惧……那一夜我都不敢睡觉。”在诉状中，李依依称，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情，于是她向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求助。但心理老师说自己解决不了，于是找到了学校教务处段主任。

李依依跟段主任说出了吴永厚的名字，段主任当时并未同意换班主任，而是一直在做李依依的心理工作，让她换班或者转学。

后来，吴永厚还和李依依独处一室，向她表示了歉意。

李依依在控诉状中说：吴永厚进门的那一刻，我觉得痛苦不堪，他叫走了王老师（心理老师），告诉我说他错了，求我给他一条路，希望我回到班里上课，还说有机会一定会补偿我的。他说他知道我是个善良的人，肯定不会毁了他，他很感激我没有告诉我爸爸。好像如果我继续不上课，就会害得他没有工作，会破坏他家庭，他将没有颜面，我就像是个恶人。

父亲四处要说法 女儿四次尝试自杀被救

李依依给父亲李军明打电话要他把自己接回家。李军明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只有一句话：“我想回家”。李军明问老师女儿怎么了，老师也没有回答。

回到家的李依依开始严重失眠，李军明只得带她去医院，但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后来李依依说想出去逛逛散散心，李军明带女儿去西安玩了一圈，不过也没有什么大的改观。李军明还要带女儿去看病，李依依这时才将事情告诉父亲。

李依依怕父亲知道事情后去学校闹，一直拦着父亲出门，还跟踪父亲。李军明偷偷打电话问朋友怎么办，朋友说这件事过去的时间太久了，证据也拿不到，孩子高三了，赶紧给孩子看病，让她回学校更重要。

李军明去找学校，学校认为为了保护李依依的隐私，如果马上将吴永厚处理会让班里同学意识到所发生的事情。此外，换高三的班主任需要协调整个学校各个年级的衔接，并不是简单的事情。

李军明又去了上级教委举报吴永厚，得到的结果也不能令他满意。而李依依开始觉得全世界都在鄙视着她，她感到羞辱，于是选择了轻生。

2016年10月7日，李依依第一次试图自杀，她吃了很多药，好在抢救了过来。

2016年12月6日，李依依第二次自杀，她把上海医生开的药一次性吃了下去，好在抢救及时，又一次化险为夷。

在女儿第二次自杀后，李军明决定报警。

2017年5月2日，庆阳市公安局西峰分局认定吴永厚行为构成猥亵，决定执行行政拘留十日。李军明觉得判罚太轻，向西峰区人民检察院申请立案监督。

2017年5月24日，李依依第三次试图自杀，她在跳楼的时候，被消防员救下。

随后，李军明带着女儿到北京安定医院看病，李依依被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

后来，西峰区人民检察院经审查认为，李依依的抑郁症与吴永厚的猥亵行为是否有因果关系证据不足，于2018年1月8日退回西峰公安分局补充侦查，经补充侦查未发现有因果关系的直接证据。

2018年1月15日，李依依又把在北京开的药一口气吃了十几盒，当时医院已经给她开出了病危通知书，好在李依依又一次被救了回来。

2018年3月1日，西峰区人民检察院认为吴永厚有猥亵行为，但情节显著轻微，不构成犯罪，决定对吴永厚不起诉。

在起哄声中她挣脱消防员的手坠亡

退学以后李依依开始在蛋糕店和服装店当导购打工，原因是她发现父亲为了打官司和看病已经开始借债了。

周围的同事都觉得李依依是个性格开朗，每天也打扮的干干净净的小姑娘。但同事后来回想起一个细节，印证了她其实并没有从阴影中走出，她总是在午夜12点以后发朋友圈，而且内容非常消极。

2018年6月20日那天下午4点，李依依借着上班的机会出了家门，爬到了丽晶百货大楼八层的外檐上。

庆阳市公安消防支队西峰区大队和南街派出所民警都紧急出动，李依依对民警说，自己谁都不相信，所有人都是骗子。消防员试图通过登高平台车对李依依实施救援，李依依说：我认识你，去年就是你们救的我。

渐渐地，很多人开始关注坐在八层外檐上的李依依，有人说，这个女孩是为了男朋友才这么做的，也有人说，这个女孩所处的位置旁边就是酒店，是跟人开房当了小三才要寻短见。

有人拿出手机录下视频，有的干脆打开直播。直播间的画面跳出弹幕：跳不跳啊！还不跳，就是不想死，闹什么？

李依依在八层外檐待了大约3个小时，期间他拒绝了一切救援和疏导。由于围观的时间太长，围观者达到两三百人，路口的交通受到了影响，于是有人开始抱怨：还不赶紧跳，碍什么事！跳不跳啊，快跳吧！还有的人开始起哄，吹口哨，嘲笑。

消防员突然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还用两条腿把她夹住，但李依依却一直在挣扎。另一名消防员从旁边一个小窗爬过来，抓住李依依的另一只手，但却使不上力。李依依挣脱了消防员的手，她从八层坠落下去。

有媒体报道，救援的消防员眼睁睁的看着李依依从八层坠下，耳边听到了一声：谢谢。消防员嚎啕大哭，后来不得不接受心理疏导。

检方提起公诉终审认定吴永厚强制猥亵罪

当天晚上，网络上已经开始疯传李依依跳楼的原因，她手写的控诉状也被曝光出来。庆阳教育局对吴永厚做出处理。

李依依死后的当年8月，甘肃省人民检察院复查认为，吴永厚行为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七条一款规定，决定撤销西峰区和庆阳市两级检察院对吴某的不起诉决定，由西峰区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依法追究吴某涉嫌强制猥亵的法律责任。

2020年4月，该案一审宣判，庆阳市西峰区人民法院以强制猥亵罪判处吴永厚有期徒刑二年，并禁止其自刑罚执行完毕之日起三年内从事教师、家庭教育指导、教育培训等与未成年人有密切接触的相关职业。宣判后，吴永厚提出上诉。吴永厚认为，自己当时用嘴贴李依依的脸，是为其测量体温。

2020年6月9日，庆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对吴永厚强制猥亵案二审宣判，驳回吴永厚上诉，维持原判。

法院认定，吴永厚的行为构成强制猥亵罪，判决书中写道，猥亵程度一般，持续时间较短，且此前没有不良记录，系初犯、偶犯。

同时，法院认为吴永厚的猥亵行为对被害人的自杀具有原因力，而并非唯一原因。被害人在案发后被诊断为抑郁症和创伤后应激障碍，但不能排除被害人在案发前已患有抑郁症或处于抑郁状态，因此不能认定吴永厚猥亵行为直接导致被害人患病。

值得注意的是，根据法院判决书中的内容，公诉机关并未对李依依第五次自杀，也就是最终造成李依依死亡事实的这次自杀行为予以指控，法院根据公诉机关指控对案件进行了审理。

对话

两个月以后就出狱对他的处罚太轻了

判决过后，北青报记者联系上李依依父亲李军明，他表示，对于这个判决很不满意，但因为是终审判决，他也只能表示无奈。他认为，李依依2016年9月5日遭受吴永厚猥亵，2018年6月20日跳楼自杀，期间经历了两年的时间，严重的心理创伤导致抑郁，先后五次尝试自杀，她始终无法走出这个阴影，而吴永厚只需要坐两年的牢，大约2个月后就能出狱，相比女儿承受的痛苦，这样的惩罚并不公平。

北青：您表示不满判决结果，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李父：这是终审判决了，我还能怎么样。应该还能申诉，但是申诉就一定有用吗？我女儿都死了两年了，过不了多久吴永厚也放出来了，申诉还能挽回什么？

北青：吴永厚今年八月份就会出狱，他还被限制三年内从事教育行业，怎么看待这个判罚？

李父：咱就是一个小地方的小老百姓，法律上的不太懂。前几天我看了王振华猥亵的那个案子，判了五年。这些猥亵行为毁了女孩子的一辈子，这么判的话，我觉得反而助长了坏人的行为，他们也知道哪些行为处罚轻，就更会规避法律了。吴永厚过几年还能当老师的话，对别的孩子是不是会有危险？

北青：有考虑过民事赔偿吗？

李父：刑事判罚都已经这样了，民事赔偿能要多少？能判下来多少呢？一审的时候说吴永厚积极赔偿损失，但实际上只是我带女儿去上海看病的那次给了4万块钱，其他看病、吃药还有交通费什么的加起来还有好几万，根本也没有赔偿过。好在二审的时候，法院没有认定吴永厚积极赔偿的辩护。

北青：二审判决中说不排除李依依案发前患有抑郁症，她平时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怎么样？

李父：这个说法我不能接受。我女儿从小就很开朗，对人也热情，周围的人都很喜欢她。她在家里会帮助我干家务，对弟弟也很好。而且，不止一位老师跟我说过，女儿在学校积极参加校园活动，好多次担任学校活动的主持人。她以前的班主任还跟我说，女儿在艺术表演方面有天赋，很外向，高考时可以考虑报考艺术专业。你想想，如果我女儿在案发前有抑郁症，她还可能上台表演节目吗？学校还会让一个抑郁的孩子上台主持活动吗？

北青：判决中还认为吴永厚的猥亵行为对被害人的自杀具有原因力，而并非唯一原因。您怎么看？

李父：我带女儿去检查，在北京的安定医院，医生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这就足以说明我女儿的抑郁是跟这次猥亵有直接关系的。

对女儿的死做父亲的是否有责任？

北青：李依依自杀后，很多人认为您作为父亲也应该承担一些责任，没有及时报警，您怎么看这种说法？

李父：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就问了身边的朋友，朋友说这个事情过去一段时间了，没有证据很难认定。而且，我后来报警了，不是也没有什么效果吗？仅仅拘留了吴永厚几天。

北青：还有人认为您带着李依依四处维权，将这件事情声张出去，导致她的压力越来越大。

李父：我其实很注意保护女儿的。她跟我说了这个事情以后，我就让她自己在家待着，我一个人去跑这个事情。我想先找学校，在尽可能小的范围内解决。可是学校怎么解决的呢？学校让吴永厚和我女儿单独在一个房间里谈话，这不是把我女儿和狼关在一起吗？后来学校为了处理吴永厚，还召开了一个十多个老师、领导参加的会议，等于是让全校都知道了，我反而是后面才知道的事情经过，我知道的时候，有同学都知道了，我也听到同学们说这个事情了。

再后来，我去找教育局，希望教育局能够找到学校解决这个事情，教育局两个男老师接待了我，要找女儿谈话，询问当时事发的经过，我提出能不能由女老师来做这个事情，一次问完别问第二次，教育局的老师说，我们科室负责投诉的都是男老师，你说怎么办？

北青：当时为什么考虑让女儿返校，而不是让妈妈来陪她。

李父：孩子当时上高三，还是很有希望考个好学校的，一开始就想着学校给个说法，处理一下，换个老师，让孩子继续上课。至于她妈妈那边，当时不在她身边，她从小是单亲家庭……（沉默很久）

北青：母亲长期不在身边，对于李依依生理健康方面的教育，您有过关注吗？

李父：当时孩子已经上高三了，也大了，看电视什么的也了解一些。我之前也一直告诉她说，女孩子要注意行为举止，穿着打扮不要太招摇，不要穿太露的衣服，扣子要扣好，如果在外面有跟男子独处的时候，要小心，尽快离开独处的环境到公共场所去。我女儿也不是招摇的人，这些她都很有分寸。谁想到，最后发生事情是在学校，而且又是她的老师。

是否想过起诉那些起哄让女儿跳下来的人？

北青：有人认为李依依被猥亵后自杀，其实是小题大做将自己逼上绝路。

李父：法院这次的判决里也说“猥亵程度一般，持续时间较短”，但这个事情对一个女孩子的伤害，是能够用时间和程度来判断的吗？如果不是那个罗老师突然回宿舍，吴永厚会终止行为吗？当时校方也认为是小题大做，但法院判决里又说吴永厚作为老师，应该知道师生之间的伦理和法律界限，应当认识到会给学生带来的心理压力和精神伤害。他的行为带给我女儿的创伤并不小，换做是谁家的女孩子，都不会是小事。

北青：李依依跳楼自杀之前，您没有意识到她的异常吗？

李父：我们前几次去医院看病，医生提示我说女儿抑郁症比较厉害，有可能会寻短见，让24小时不能离开亲人的视线。我也很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但有时候真的是稍微一眨眼的功夫就出事。她有一次吃药自杀，其实就是我们都在家里，我在打扫卫生间，结果她就去房间里吃了药，前后就几分钟离开我的视线都不行。这个事情真的是防不胜防。

北青：李依依跳楼的时候，有很多围观的人和网友起哄，对于这些人，您觉得他们有责任吗？有没有想过对他们提起诉讼？

李父：后来警察抓了几个起哄的人，拘留了他们，他们也算是得到惩罚了。关键是，这件事情责任最大的是吴永厚，他是始作俑者，但他才被判两年，也没有赔偿什么，这还能让我去跟那些起哄围观的人要什么说法呢？

北青：前几天是女儿的忌日，你有没有去祭奠一下？

李父：哎，心里还是想的。但我现在全心全意在照顾儿子，这些年我女儿几次自杀，儿子都看在眼里，精神上也受了不小的打击，成绩一落千丈。这两年才刚刚好一点，不过有时候还是想他姐姐。我也是不敢提起女儿的事情，所以前几天也没有祭奠什么的，就一直陪儿子。我女儿已经没有了，对这个儿子不能再有闪失了。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子渊
编辑/白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