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惠山泥人,绝大多数人首先想到“大阿福”。已在中国美术馆展出10天、于6月16日落幕的国家美术作品收藏和捐赠奖励项目“泥土的生命——无锡惠山泥塑艺术展”,用清代到当代50余名艺术家的120余件作品,并辅以工艺介绍和视频资料,对惠山泥塑的历史脉络和艺术特点进行了一次比较全面的梳理。“大阿福”是惠山泥人的代表,但惠山泥人并不只是“大阿福”。
大阿福(作者:高标 创作年代:20世纪50年代)
泥彩塑是中国传统雕塑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一大类是庙宇宗教人物塑像,如敦煌佛菩萨造像、晋祠宋代彩绘,现在各地兴修庙宇也多用泥彩塑制作造像。用于掌上把玩的小型泥塑玩具也是一大类,惠山泥人就是其中代表。
我国泥塑玩具历史悠长,如果说唐代绞胎泥球算早期泥玩具的话,记录北宋开封生活的《东京梦华录》中,有关于当时的泥塑玩具“磨合罗”的记载。镇江博物馆藏一组宋代泥塑童戏像,神态惟妙惟肖,落款有“吴郡包成祖”“平江包成祖”“平江孙荣”,平江是苏州别称,包成祖、孙荣是泥塑匠人的名字。明朝张岱《陶庵梦忆》中有苏州虎丘泥人、无锡锡山泥人的记载,锡山与惠山相连,锡山泥人可以算惠山泥塑的前身。
断桥(作者:喻湘涟、王南仙 创作年代:1985)
乾隆下江南,惠山泥人工匠王春林奉献泥人五盘,这是关于早期惠山泥人的重要记载。晚清时期,慈禧寿诞,惠山艺人周阿生、陈杏芳合作《蟠桃会》泥人一组,奉献进宫。民国时期,惠山泥人长足发展,成为畅销多地的产品。解放后经过逐步合作化,1958年成立无锡市惠山泥人厂,直至如今该厂都是惠山泥人的主要生产者和传承者。2006年,惠山泥人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惠山泥塑分为粗货和细货两类,这里的粗细指的是工艺手法,并非艺术效果。“大阿福”就是粗货的代表,粗货先制作模具,再用模具翻模出泥胚,加彩手绘。此外还有蚕猫、花囡、车老虎等,有典型的玩具属性。
过去各地儿童玩具统称为“耍货”,陕西凤翔泥塑、河北玉田泥塑、太昊陵泥咕咕,都带有显著乡土特色,使用色彩种类较少,笔触粗放,细节刻画简练,造型质朴。而惠山泥人和北京泥塑代表“兔儿爷”,在稚拙感之外有适应城市居民需要的精致感,使用色彩种类多,笔触细腻,细节刻画精致,富贵雍雅。
刘海戏金蟾(作者:王锡康 创作年代:20世纪50年代)
惠山细货泥人,主要指手捏戏文,更加脱离耍货的样态,成为纯粹的装饰品。细货重手工,有打泥、揉泥、捏脚、捏身、装头、开相、装鸾等约15道工序。塑造极细的手指不开裂断掉,则仰仗惠山地区黑色黏土所具备的特佳的强度硬度。手捏戏文主要表现京昆戏剧场景和一些佛道形象,多以两三人为一组,前面所说王春林、周阿生等敬献的作品当属此类。由于人物造型比例准确,抓住戏剧高潮时人物典型动作,彩绘生动、顾盼生姿,观之如临剧场。
在手捏戏文和耍货之间,还有一种“小板戏”泥塑,用模具扣出人物的身体,再用手捏方式制作人物部分肢体和头面,细加彩绘。既保留手捏戏文的精细,又提高制作效率,也有耍货的稚拙感。
贵妃醉酒(作者:喻湘涟、王南仙 创作年代:1984)
在粗细货之外,惠山泥人艺术风格的多样也是其他地区泥人不具备的。惠山泥人第一位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柳家奎将惠山泥人的工艺特点总结为“拓拓满、细细减、色色爆”,以圆润饱满的造型突出主要特点,用对比鲜明的色彩构造有典型性的人物。
这可以看做惠山泥人的总体风格,之下又有多个风格流派:以高标、周作瑞代表的“天津帮”(因他们在上海学习泥塑技艺时,老师为天津泥人张传人),以王木东、柳家奎为代表的“学院派”(受过正规艺术学院教育,造型准确),以蒋晓云为代表的“佛塑派”(善于塑造传统佛造像),以蒋子贤、王锡康为代表的“传统派”(以手捏戏文擅长),以柳成荫为代表的“装饰派”(在粗货基础上加强装饰风格),以及新的泥人制作者在不断创造新的风格。
杨门女将(作者:佚名 创作年代:20世纪初期)
惠山泥人艺术上的丰富,也是其曾经高度市场化和紧随时代的产物。充分的竞争使惠山泥人必须有丰富的产品,祈愿多子多福的阿福,护蚕避鼠的蚕猫,祈福丰收的春牛,满足不同需求。手捏戏文极大发展,也由于苏南地区喜欢在各种仪式上陈设此类泥塑。惠山泥人制作还率先引入现代石膏模具,降低成本,提高生产效率。
民国时期,惠山泥人从业者就成立了同业公会,可见从业人员众多,利益纷争存在,需要公会来协调各方关系。在上世纪40年代末期,从宋代就已达到很高工艺水平的苏州泥人在市场竞争中落败,销声匿迹,惠山泥人在江苏地区一枝独秀。
1949年后,艺人们马上敏感地发现了时代的变化。著名艺人高标率先改良传统阿福形象,将有宗教色彩的扁圆阿福形象立体化,成为饱满健康、符合时代特色的阿福形象。柳家奎先生则依据《我爱北京天安门》词意创作了同名的泥人作品,三姐弟歌唱祖国的形象,成为反映新生活的代表作。
我爱北京天安门(作者:柳家奎 创作年代:20世纪70年代)
高度商业化也促使惠山泥人的制作高度分工化,手捏、泥塑、制模、彩绘各司其职,甚至会塑的不会画,会画的不会塑,没有哪个代表人物能代表惠山泥塑的全部技艺。以上这些,都是惠山泥人昔日的辉煌。
当惠山泥人在中国美术馆展出时,在上海,全球最大规模的手办模型展Wonder Festival,将手办爱好者这一并不大众的市场用户吸引来彻夜排队,形成壮观态势,只为最先冲入场馆,买到最心仪的手办作品。相对手办市场的火热,泥人作为商品的表现则落寞许多。一度惠山泥人厂的拳头产品是“石膏卷笔刀”,养活惠山泥人行业五六百人30年,占厂子产值90%,利润100%。
凤仪亭(作者:喻湘涟、张小权 创作年代:1985)
惠山泥人依托的戏文故事,不就相当于现在手办的母体动漫故事吗?泥人对戏文的表现,与手办对动漫的表现有怎样的不同?同样是无用之用,同样都曾为购买者带来无尽快乐,何以如今一个是市场的宠儿,一个是需要保护的文化遗产?
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的市场宠儿开始落后于时代需求?现在市面上的惠山泥人几乎都在阿福圈圈里打转,且粗制产品居多,成为可有可无的旅游纪念品。虽然从本次展览中看到惠山泥人的从业者一直在创新、创作,可这些新的创作在市场上却不见踪影。
我与几位北京泥彩塑传人聊过天,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跑各中小学教学生画“兔儿爷”。曾经丰富的品种,逐渐都不做了,不好卖。长此以往,传承传统样式和创造新的样式恐怕都会出现问题。虽然在孩子心中播撒了传统艺术的种子,但只做播种工作,种子也难以发芽吧。怎么能投入到已经细分和精准化的市场中去,找到自己的位置,恢复市场活力,包括惠山泥人在内的所有传统文化传承者都该深思。
文/辛酉生
编辑/崔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