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贤街上的牌坊 视觉中国 供图

北京的成贤街往里走，头一个遇着的，便是下马碑。早先，任是多显贵的人，到了这地界，也得敛声屏气，规矩下马，缓步慢行，向至圣先师致敬。

街道两侧的灰砖墙，在阳光下映着细碎的槐树叶影，像是张旧宣纸，洇化了浅清的墨。散乱的游人，或驻足，或张望，也将自己浓黑的影子入了墙。就这么，人影叠着树影，簇拥向前。不经意抬头，先师庙的匾额沉甸甸地撞进眼里。

我奔着七百多年的古树而来。

仰头，在粗壮的树干之间，觉得自己是个矮人，误闯了巨人的后园。树干各有各的脾气，有几人围抱不住的，如大象的腿，稳当地立着。有的枝干被藤萝绵延地缠着，好像打了几个褐色的中国结。有的树皮起了毛，拧成一股粗壮的麻绳。有的枝干虬结苍劲，如木质的三叉戟，挑着几片疏疏的叶子。树干的颜色也耐看，有的蒙着厚重的绿，有的泛出古旧的赭红，更多的晕着潮润的墨，这等成色，世俗烟火熏燎不出，非得一代代学子用墨气来沁。

老树看久了，更瞧出些门道。

“元代的遗迹，已经难于查考。给这段时间作证的，有两棵老树：一棵槐树，一棵柏树。一在彝伦堂前，一在大成殿阶下。”这是汪曾祺在《国子监》中写的。彝伦堂前的老槐树是棵喜树，死了十余年之后居然重焕青春，故称“复苏槐”。大成殿“万世师表”匾额前方的老柏树，是棵智树，相传明代奸相严嵩来此代皇帝祭孔，他的乌纱帽被树枝掀翻，狼狈不堪，后人说这棵树能辨忠奸，故称其为“触奸柏”。

国子监还有一棵怪树，长得很是谦卑，粗壮的树干朝上弓着，仿佛要把整颗树心捧给你看，这就是“罗锅槐”，据说乾隆曾笑它像极了刘墉，刘罗锅不愧是一代名臣，脾气还怪好。这大树虽怪，但并不丑，还有种别样的雅趣。从国子监走过持敬门，迈入孔庙，还会遇到一株元时栽种的奇树。远看，是鼓着瘤子的柏树干。近看，在这苍老的树干中间，竟伸出黝黑健硕的桑树枝干，这就是“柏上桑”。在岁月迭代中，老柏树心已空，却有飞鸟意外衔来桑树种子投掷其中。这棵被宽大桑叶装点着的古树，传递着生生不息的力量，老树的魂，借着年轻的骨血，持续地活着。

这里的每棵树几乎都挂着块牌子，绿牌子的是二级保护树木，栽种年代多为距今200多年的清朝。红牌子的则是一级保护树木，年代多为距今500多年的明朝，或距今700多年的元朝。树的种类多为古槐、侧柏和桧柏。“面三槐，三公位焉”，槐树是“公卿大夫之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柏树，到底有坚韧不朽的风骨。老树身上，多半结着树瘤。有的树全是疙瘩，从顶至踵，累累皆是。有的只在跟脚处，鼓着几个粗糙的大包，根还森森地露在外面。远远看去，这些树都像个寿星老儿，把见到的、听见的、经历过的，都凝成一个个沉默的包袱，卸是卸不掉了，就坦然地背着。

老树的纹路，摸上去并不老，还带着弹性，好像触碰到了许多新鲜的掌故。偌大的国子监，曾有过多少青衫磊落的读书人？博士厅的先生，像袁中道，像孔尚任，大约在这里伏案，也在这里聊天，有学生经过，他们微微颔首。那时的同窗，聚到泮池，看锦鲤成群结队游过，撒一把鱼食，瞧它们争抢扑腾，笑作一团。也会有人像我趴在树上，观察一只蚂蚁在沟壑中的起起落落吗？会不会有哪位年轻的学生，亲手栽下一棵银杏，站着听风穿过叶片，听音乐在叶脉中流淌？“星辰理焉，万物育焉”，等到日光好的时候，站在槐树、柏树身旁，水的波纹恰好荡漾在叶面上，好像许多盏灯的明灭。一直以来，书本中的古人，多是风雅的、守规矩的。然而，值得羡慕的是，真正活泼泼的古人，我们见不到，树却都瞧见了。

有游客大声嚷嚷，“这些学生那么厉害，有什么用呢？现在不也是都没有了吗？”怎么能是都没有了呢？这里众多的石头，不仅见到过，更将他们的辉煌记录了下来。孔庙、国子监的古树与石碑是相互映衬的，以不同的痕迹记录了历史。如林木般茁壮的碑林中，一块块石碑上镌刻着元、明、清三朝进士的名字。比如，孔庙西侧38号进士题名碑上，就能够看到大明首辅张居正的名字，他是嘉靖二十六年二甲第九名进士。

国子监的木与石是这里学生青春的见证者与守护者。它们看着学生从修道堂前缓步走过，在辟雍中“涵泳圣涯”，听他们讲述嵩高峻极、昌明仁义、道洽大同的理想，也滋养了他们的“成贤”之路。

在国子监琉璃牌坊右侧，遇到一位抚摸鳌头的小孩哥，他大声跟我说，“摸三下鳌头，期末考试可以考满分！”我希望他真的考了满分。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从教多年，越来越觉得，教育是从心到心的流动。以树为媒介，我们可以去体悟自然之心，感受古仁人之心，探求成贤之心。有人说，我们在拥抱一个AI的时代，但是，又有哪个时代不是一个“人”的时代？千百年后，书声静了，学生的笑脸模糊了，但思想永远是鲜活的、青春的，人性永远是有温度的，它们可以穿越历史的屏障，被晨间清澈的露水洗涤，被叶片轻轻接住，最后与老树融为一体。

编辑/汪浩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