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骑行九十多公里,先是国道、县道,再乡道,再土路,来到一个山谷,道路就消失了,像一支独奏曲演奏到最后一个音符时的戛然而止。不必要掌声,因为孤身而行。
灌草下,一条小径若隐若现,不时可见千脚虫在泥地蠕动。树林深处,有片地势高阔的空地,长满蒲苇,蒲苇矮小,丛生着,杆叶柔弱,开着一缕缕白芒花,在下午西斜的阳光里,显得柔软而贞静。草地西边一条溪流细细浅浅,水很清冽,偶见一二片枯叶飘浮其上;溪床卵石累累,看得出夏季山水猛涨时的气势。
四野无人。春夏季来这里爬山、溯溪的人,一个都不见。
这是农历九月十五。寒露刚过,霜降还没到,山上还是有点秋天的味道。风吹树叶的泠然之声,树林深处的山雀啁啾,让几分冷寂感浓郁起来。好像有一声唿哨,从我的口唇之间脱出,应和着这样的时辰,这样的山野。
在草地找一块平缓地,架起帐篷,固定好地钉,铺好防潮垫和睡袋,再把山地车横放在帐边,天色就暗了下来。坐在帐篷里休息一会,到溪边取水,洗脸抹身,浑身的疲惫和尘埃似乎洗得干干净净,人也清爽许多。人一旦清爽,思维的枯枝就从地面弹起,在长空划下苍劲的一笔画痕,形似鸟翼的奋力一击。
这个叫象头山的地方,距离最近的小镇也有十几公里。我不担心夜里遇上什么动物,反倒不希望遇见同类,那种类于月黑风高的背景,曾经良久地侵染,修改着一颗良善到单纯的头颅,脆弱而害怕伤害,伤害他(它)者。置身黑暗的时候,请原谅我以幽暗之心丈量人世。
孤身,如镜中观心。
往嘴里送干粮时,触及胡须,胡须又长出一截。一日之工,密而粗硬,像年齿的疯长,疯长的年齿,像身边一刻不歇的溪流。一个盛大的秋夜君临身边。到这个季节,该开的花已经开过,该结的果子已经结过,该减省的必然会减省,该珍藏的必然会珍藏,该落下的树叶,也必然地落下。人也一样,走到年齿的秋季时,就是凉薄,也不失温煦在怀,一个清爽利落而金声玉振的季节,一个星空一样的精神指向。
不知理查德克莱德曼写下《星空》时想到些什么。作为听众,这首钢琴曲适合秋日,适合孤身时,适合秋日的山地,适合躺在帐篷里,平静地听。作为听众,我没有在钢琴曲的节奏和声音里想到太多。我只是觉得,《星空》配得上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看得见满天星星的夜晚,在一个叫做象头山的某个山谷中,在草地上,在溪流边。
夜深后,我把随身带来的某本书也放进了包里,关掉强光手电,睡去。当我醒来,起身拉开帐篷的时候,另一个秋日的初阳,正从溪那边的树梢上漫射下来。
作者:存朴,江西石城人,长居深圳。著有散文集《私人手稿》《慢生活》等。曾获百花文学奖散文奖、广东省散文奖优秀奖,《慢生活》入选2012年度香港国际书展。
节选自存朴散文《秋日》
刊于《野草》2020年第6期
编辑/韩世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