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亡灵节为主题,将死亡塑造成一条度化家人、梦想、自我的桥的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曾在7年前风靡全球。
如今,有人说正在热映的电影《破·地狱》是中国版的“寻梦环游记”,只是该片寻的不是音乐梦、亲情梦,而是那肩负在你我身上,如梦魇般缠身的“十八层地狱”,并一一破之。
“破地狱”本身是香港地区的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即喃呒师(法师)持剑打破地狱之门(瓦片),引导亡魂冲破九幽地狱(火盆),解脱超生。
这一仪式,被编织进电影《破·地狱》中,上映后票房陆续超过《红番区》《功夫》《寒战》《明日战记》等,成为香港地区影史华语电影票房冠军。
壹
殡葬题材电影,早已有之,且多数口碑不错。从入殓师角度出发,有日本的《入殓师》、中国的《人生大事》;从讣闻角度出发,亦有胡歌主演的《不虚此行》。
这类影片多是让一个新人进入这个禁忌行业,再借由他的经历,勾勒出众生百相。
《破·地狱》亦是如此。
黄子华饰演的魏道生,本是婚礼策划师,因公司破产、债台高筑,迫不得已成为葬礼经纪人,入驻长生店(殡葬店),与主持破地狱的喃呒师傅文哥(许冠文 饰)成为“文武”搭档,助人早登极乐。
故事便从魏道生经手的五个亡灵,也是五层先人的地狱展开。
第一层地狱,乃兄弟地狱。
初为殡葬经纪人的魏道生,视死亡为牟利手段,将以往的婚庆经验用于殡葬,在灵堂上赠送纸扎的某豪华品牌跑车,令死者的哥哥愤怒不已,因为他的弟弟正是被该款豪华跑车撞死的。
故事表面为兄弟破地狱,但其用意只是用这桩丧礼惩罚外行人魏道生面对死亡的漫不经心。他犯了错,愧疚不已。
第二层地狱,乃童子地狱。
小孩夭折半年,母亲执意不下葬,遍寻长生店做防腐处理(木乃伊),以期未来科技能复活儿子。所有人都视她为“疯妇”。唯独魏道生,或是爱财,或是怜惜,助她了却心愿。
这位母亲向他道谢,让他意识到,那些尚在人世的、被死亡影响的活人,他们身上背负的地狱,并不弱于死人。魏道生的顿悟,意味着他入行了,也开始让文哥接纳他。
第三层地狱,乃“同性”地狱。
苏苏到殡仪馆,被她离世情人的法理丈夫严厉叱责,并严禁接触尸体。魏道生目睹苏苏的悲伤,感知到她对她的爱,比冷漠暴躁的丈夫,深沉得多。尽管有行业守则和客户要求,他还是弃了法理,选了情理,在入殓之时,让苏苏陪伴左右,并将一小撮骨灰私授于她,以作纪念。
三桩葬礼,魏道生面对死亡,从傲慢不恭,到开始理解,再到彻悟,“活人也需要破地狱的”,这一惊世骇俗的言论,点醒了固守传统的文哥。两人在酒楼对唱南音《客途秋恨》,冰释前嫌,成为正式的搭档。
第四层地狱,乃孤母地狱。
说是母亲,其实只是文哥女儿,即本片女主角文玥(卫诗雅 饰),在生母去世后,身边最能带给她母亲感觉的人。她浑身乌青,走路瘸拐,死在自己经营的小饭馆。文玥是消防队急救员,赶来抢救时人已死去。道生为其化妆入殓。
此时的魏道生,已经熟练、庄重得像个久浸殡葬行业的老手。
第五层老人地狱,是全片最浓墨重彩、完整展示破地狱仪式的一场葬礼:文哥之死。
谨守祖师爷道统的文哥,迫使儿子承袭父业,总是拒绝、打压女儿,认为女人经血不净,会玷污他的法衣和事业。因儿子改信他教,文哥犯病,半身不遂,靠轮椅行动。他将长生店托付给魏道生,两人怅然合唱“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后,迎来的便是他的死讯。
从一些药瓶的细节、遗书之表达等似在暗示,他是自杀,因为不想拖累女儿。魏道生奉遗命,主持葬礼,并打破行规禁忌,让文哥子女为其破地狱,一家人最终化解了宿怨。
故事至此,从新手到老手的魏道生,已经完成了他的粤语谐音所隐喻的使命:度化生人。
五个亡灵,汇集兄弟、母子、同性、孤母、老人,是五类人伦关系的代表,有的情节铺展不多,譬如母子情中,父亲何在,他是否也认为妻子是“疯妇”?孤母是否有子女?同性关系里,丈夫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疑问最好停留在疑问,电影没有绝对的解。它只是让我们跟随生死之间、爱憎之间的经纪人道生,去窥见众人身上所肩负的地狱。照见尘土上的“恐怖烦恼”,已是功德。
贰
好的影片,不会甘心只让主角做一名摆渡人,以单元故事来书写众生相,而是在摆渡他人的同时,悄然间已将摆渡人的故事图谱,拼凑出来,让观众洞悉,原来最需要摆渡的,是摆渡人自己。
《破·地狱》中,魏道生度化生者,文哥度化死者,二人一文一武,方为完整的破地狱。此二人身上背负的地狱,比起其他人,只多不少。
魏道生刚入行,以婚礼策划的思路,应用到殡葬行业,开发周边,无所不行,客户至上,给钱就行。
面对人人避之不及,却开口给多少钱都可以的“疯妇”,他比喃呒师傅都能忍,亲自处理腐化的尸身。面对同性间的深情,他私藏一撮骨灰,放入水晶蝴蝶吊坠,交给不能出席葬礼的她。
文哥说他外行,说他贪财,说他私授骨灰是为了多赚一笔。面对此番冷嘲,魏道生胸中垒块,不得不以茶水浇之。
他说,他年过五十,勤勉踏实,好不容易开了家婚礼策划公司,又遇上疫情,生意寥落,不惜举债勉力经营,毕竟养活着一帮员工。可终究债务压垮了公司,也压垮了他。
足够努力,却仍不改贫穷现状;知天命后,却仍输得一无所有;殡葬经纪,成了他唯一的生路。见钱眼开,笑脸相迎,到处钻营,来者不拒,有没有可能不是势利贪财,而是因为穷且负债的中年人,不得不如此。
在中年地狱和贫穷地狱的双重煎烤下,他的女友怀孕,渴望生养一个孩子。他害怕了,怕拖累孩子,怕岁月催人老而孩子还正年轻,怕这怕那,总之,他不想生。
婚育,亦是地狱。而道生,无可奈何。
文哥持有长生店牌照,没有债务,儿女皆在膝下,长孙正读小学,看似一切和谐。但他古板,自视甚高,重男轻女,守祖师爷遗训胜过关心身边人,致使一对儿女各有所怨,家里总是争吵,形同无硝烟的战场。
直至疾病中风,瘫坐轮椅,年过古稀的老人,添了一层身份:病人,这何尝不是一重地狱。穿衣、洗澡、出行,皆不便利;尿失禁,轮椅摔倒,狼狈不堪。而他的一对儿女:
儿子志斌被迫遵从父命,毕生困在法衣里,代价是过早放弃学业,到处被人嫌弃,他痛苦却也无奈。女儿文玥崇拜父亲,想做喃呒师傅,偷学了动作口诀,但因为是女人,有经血,被父亲视为不净,常常口出恶言。
秉持某种行业祖训、民俗陋习的文哥,亲手制造出一个东亚版家庭地狱。而他自己,其实当年也是被父亲所逼,才成为一个喃呒师傅的,这就好像一个残忍的循环。
行业地狱、家庭地狱、疾病地狱,三重困境压于一身。文哥的罪业,是自找的,更是天授的。
魏道生和文哥,还有一层共同的地狱:父亲。魏道生作为未来的父亲,不敢生育;文哥作为失败的父亲,辜负了子女,更辜负了自己。一个惧怕父亲的身份,一个享受着父亲的权利,却也被这项权利逐渐吞噬,失去了爱的能力。“父亲”,成了两人共同的诅咒。
先人地狱,如梦幻泡影,触之不及,破此地狱,更像一个仪式,一种抚慰;活人地狱,却近在眼前,焦灼不已,破此地狱,是人的刚需和必然,不然生活何以为继。
所以魏道生从事殡葬经纪,以此解决中年危机、经济之困,又从超度活人的壮举中,逐渐感悟到,与其恐惧,不如接纳新生命。
所以文哥死去,留遗言让儿女一起为自己破地狱,终于打破成见,打破祖命遗训,打破儿女的心结,让家庭回归于爱。
叁
地狱只是隐喻,是煎熬,是桎梏,是囚笼,是火之试炼、山之摧压,是一切烦恼,是恒沙罪业。
超度的是先人,被地狱困住的,却是活人,是丧子的母亲,是失爱的女人,是领受各种苦厄难以解脱的我们。
电影中最受煎熬的,恐怕是以文玥为代表的女性地狱。
她是家里携带经血的不净之人,是喃呒一行不被接纳的女性爱好者,是病人家属质疑的女性急救员,是费尽心力照顾父亲却仍会挨耳光的女儿。
文玥无法改变性别、传统和根深蒂固的陋习成见,她带着某种自毁倾向,以不道德的性来发泄苦闷,她一直渴望爱,却始终在失望。
被传统、祖命所规训的父亲,本能地漠视女儿,直到看见她的痛苦,才开始反思、悔悟。于是,父亲赔上死亡、行规、传统、声誉、信仰乃至一切,留下遗言,破天荒地让女儿穿上法衣,为自己破地狱——
当文玥持剑击瓦,念诵经文,跨越火盆时,她完全不输任何喃呒师傅,她亲自送走了父亲,也超度了自己。
与女性地狱相对的典型代表,则是文哥的儿子志斌所肩负的男性地狱。
他的确享受了父亲的偏爱,可是这偏爱里充满了训斥、强迫与规矩。他甚至羡慕妹妹,可以完成学业,可以自由择业。为了儿子的学业和前途,他不得以改信他教,更不得以丢下病重的父亲,迁往澳洲。
上有老,下有小,尽孝还是尽责,志斌夹在中间,如何解脱?
女性有女性的地狱,男性亦然。
而他俩一起,又构成了一个“传统的地狱”,饱受传统家庭、祖业甚至父亲的“伤害”,直至生死相隔,并仰赖魏道生这样一个不畏传统、不惧行规的摆渡人,兄妹俩才终于瓦解了绑缚在他们身上的所有地狱。
当然,魏道生自己也在超度他们之后,超度了自己,不再惧怕生育和未来。
自我之地狱,是最需要破的,也是最难破的。破掉五层先人地狱,七层活人地狱,再渡化女性、男性、传统之后,方能破除我执,重获新生。魏道生的路,走得最久,也确实最难。
而戏外呢,导演陈茂贤说,他本是悲观的人,原定的48个剪辑版本结尾处,都是魏道生女友流产,孩子没了。但黄子华觉得,电影工作者亦有社会责任,“未必需要太宣扬一个比较悲惨的结局”。尤其是在这样一部劝大家珍惜生命的影片里,比起绝望,更应该传递希望。故而结尾处,黄子华饰演的魏道生,欣然悦纳新生命,并准备好前往人生的下一程。
拍完此片后,导演很愿意在这个世界里“继续试一试”,黄子华也与昔日决定不再往来的朋友吃了一顿饭,影院里纷涌而至的观众,或许也能被该片抚慰到:终于有一部电影,诉说了他们的苦,道出了他们的难,并做出了示范,如何打破自身的地狱,反抗绝望,枯木逢春。
在此意义上,《破·地狱》破掉了众生的地狱。
以上总结,凡地狱者,共十七层也。
最后一层地狱,就是“港片已死”的论调——纵使人才流失、类型重复、市场骤缩,令港片难回黄金时代,但《破·地狱》还是破掉了港片票房记录,仿佛在说,港片之起伏,恰如人生,上车下车而已,但只要在路上,车就不会到站;只要敢于行走,纵是蜀道,又何惧之有。
文/红星新闻记者 李瑞峰
编辑/弓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