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伟大民族:从路易十五到拿破仑的法国史》:太阳王的神话般在场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10-21 20:00

预后不佳。医生们心灰意冷。1715年8月初,病人出现了不适症状。8月中旬,坏疽附上了他的左腿。在一个平均预期寿命还不到30岁的年代,这位76岁的老人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他童年时期经受了天花的考验,年轻时又与淋病抗争,他从青春期开始就学会了应对偶尔晕厥的生活,并在1686年接受了一次危及生命的肛瘘手术。在这十年中,他失去了牙齿(多亏他的外科医生,他的部分颌骨和上颚也被毁了),还患上了痛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一直忍受着周期性的发热、风湿病、皮肤病和肾结石带来的剧烈疼痛。医生总是允许他放纵自己的巨大胃口,而通过催泻或灌肠这些“英勇的”方式,限制他的摄入和控制他的肥胖。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医生建议他坐着的时候不要试图交叉双腿,以免给他膨胀的腹部增加负担。医生们是否应该因为让这个勇敢却虚弱的病人活了如此之久而得到称赞,或者因为增加了他的痛苦而受到斥责?这个问题似乎没有意义。无论如何,这位病人最近的—而且事实证明也是最后一次—疾病出现了一种令人担忧的症状,即病人无法吃饱。在医生的眼中,病人缩成一副骨架,他的皮肉就像要从骨头上掉下来似的。这种疾病已经开始以致命的方式向患者的躯干蔓延,他的腿上长满坏疽,散发着恶臭,颜色像煤炭一样乌黑。

再者,这不是一条普通的腿,它属于一位国王—而且不是一位普通的国王。

路易十四,法兰西和纳瓦拉的国王—“太阳王”“路易大帝”“上帝的化身”“最虔诚的天主教国王”“绝对君主”,他1638年出生,1643年登基,是同时代在位时间最长、最伟大的欧洲君主。长期以来,他都很重视自己的下肢。1653年,他在宫廷的芭蕾舞会中扮演了太阳神阿波罗,一幅光芒四射的画像显示,他身着一套“布满金色刺绣和众多红宝石点缀”的服装,头戴一顶红宝石和珍珠制成的王冠,其上还有许多粉红色和白色的羽毛,而他头顶上的光线则是由钻石组成的。这幅寓言式的画作捕捉到国王在年轻时对运动的热情、追求快乐和无忧无虑的自信,同时也展示了他在做芭蕾舞动作时优美的双腿。近半个世纪后,也就是1700年左右,在里戈创作的一幅著名画像中,君主穿着全套礼服,昂首挺胸,他的双腿用最好的白色丝绸包起来,摆出了同样优雅的姿态—左腿向前,脚尖点地,脚背拱起。早期画像里那种漫不经心的快乐已经消失不见了:1700年,路易十四正站在权力顶峰,但同时也处于战争之中,战争耗尽了国家的资源,给法国政府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并削弱了他本人的声望。年龄和焦虑使路易十四付出了代价—在里戈的画作中,深陷的脸颊表明这位君主失去了牙齿,而高耸的假发则掩盖了他严重的脱发。但他的双腿仍然完好无损,姿态依旧挺拔,右手握着的权杖使人想到陆军元帅和芭蕾舞大师的指挥棒。

1715年,路易十四原本完好的双腿开始腐烂、发黑,尽管他的双腿被视作王室自我形象的珍贵象征,经过严肃讨论,医生们判断国王已经濒临死亡。但是,作为政治上的芭蕾舞大师,路易十四临死前仍在精心编排。这个杰出的演出舞台就是凡尔赛宫,路易十四按照自己的标准,在距离巴黎约10英里的地方设计了这座宫殿。从1683年起,路易十四及其王室就居住在这里,并将其改造成欧洲记忆中最宏伟的宫殿。在凡尔赛宫,通过严格的宫廷礼仪,太阳王制定了一套仪式性的王权语言,而他自己则以光芒四射的人物形象,出现在这套话语的中心。这座太阳神圣殿的建筑风格是深刻而有寓意的“路易中心主义”:国王居室位于宫殿的中央,视线由此向外辐射,从而划定了凡尔赛宫的几何学构造。权力是可见的,与君主发生身体接触就是权力的体现。正如路易对一位朝臣的著名评论,“他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能反映出政治虚无性的案例了。与宫殿一样,古典花园严格对称,这里普遍装饰着国王和他选定的象征(尤其是太阳和太阳神阿波罗)的精美图像,甚至表现出“路易大帝”为自然带来秩序的主题。凡尔赛宫的运转在空间上围绕像太阳一样的中心,在时间上也遵循路易十四的规定。宫廷仪式的安排与君主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从太阳王的“升起”(起床)到他的“降落”(就寝),这些仪式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在路易十四统治时期最著名的回忆录作者圣西蒙公爵看来,王室的钟表是非常精确的,以至于在距凡尔赛宫1 500公里之外的人,只需看一眼表就能准确知道国王在一天中任意时刻所做的事情。在凡尔赛宫所有的王室演出中都有大批朝臣跳舞助兴。甚至参观国王内室—这种公开的谦卑行为—也成为演出的一部分。路易十四决定谁有资格在他的卧室里举蜡烛,通过这种简单的方式,他创造了财富,也失去了财富。他的每一餐都是一场备受关注的演出,国王在咀嚼中观察着王室成员的一举一动,以便仔细审视他们的意图。

在国王的生活中,每个部分的仪式性宣传都建立在这样的假设之上,即国王的身体是法兰西国家的具象化呈现。虽然路易十四似乎从来没有说过“朕即国家”的表述,但这肯定是他本人的观点。在其看来,“在法国,国民不是一个整体,它完全属于国王个人”。对于这一观点,18世纪“最有智慧的法学家”阿盖索表示赞同,“国王与王国构成了一个单一的整体”。作为路易十四身边最为喋喋不休的颂扬者,波舒哀主教*曾这样评价他的国王:“整个国家都在他的身上。”1662年,在谈到一般意义上的君主时,波舒哀主教就曾充满热情地表示,“你们就是上帝”,他还宣称这一观点得到了《圣经》的佐证。对于波舒哀主教的说法,路易十四深信不疑,凡尔赛宫的装饰使国王的身体成为崇拜的对象。路易十四被描绘成一个来自异教的神(阿波罗、朱庇特、玛尔斯、奥古斯都等等)。“第一画家”夏尔 · 勒布伦为镜厅设计的壁画更加夸张,他将路易十四描绘为一个与诸神具有同等地位的伙伴。这种风格开创了一种“神话般在场”,制造了一种永无止境的紧张氛围和一种相伴而生的艺术风格。在这种风格中,路易十四虽然戴着不合时宜的假发,但他更是永恒的英雄,他与异教的神灵、女神和魔鬼并肩而立。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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