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晶（天津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游南京，秦淮河、乌衣巷、夫子庙，使人想到了世事无常，王谢堂前的燕子也会飞入寻常的百姓家。宋文帝命名的玄武湖，水面开阔，宋孝武帝曾在这里操练过水军，冷兵器时代是够用的。水西门外的莫愁湖，没有玄武湖热闹。传说洛阳女儿莫愁，远嫁来到江东，一泓湖水用“莫愁”题名，淡而不俗，有情调有故事。

在濛濛细雨里，我登上鸡鸣寺，寺北就是台城遗址，它曾是东吴的后苑城。东晋、南朝时，朝廷和宫殿也都建在那里，因为尚书台的权力很大，人们习惯称之为台城，那里曾经是统治民众的中心。想起来，在南京生活过的几十位皇帝，好的少，差的多。看到台城遗址，我就想到了在马上夺得天下的梁武帝。在“侯景之乱”中，他被部将侯景囚于台城。他说江山“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把天下看作是囊中物，得失都是他自家的事。这样心无百姓的孤家寡人，最后落得饿死的下场是理所当然。

“台城六代竞豪华”，南朝六国在靡靡之音里落幕了。六朝的末代皇帝陈后主，不理朝政，整天在结绮楼、临春楼里与舞女歌姬寻欢。乐到最后丢掉了脑袋，留下了一曲《玉树后庭花》，供人嘲讽。南京的山很好看，钟山也称蒋山、紫金山，郁郁葱葱，充满活力。钟山南麓的明孝陵，却满脸阴森，死气沉沉。朱元璋不只一次兴起大狱，残酷用刑，滥杀无辜，不只是群臣“伴君如伴虎”，天下百姓也要跟着遭殃了。

现在，南京还有几处王府遗址，太平天国的天王府，原是清两江总督衙门，后加以扩建而成，内有大殿、暖阁、西花园。瞻园路上的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原为明代中山王的王府，太平天国的东王杨秀清在这里住了3日。内有前厅、工字厅，厅里陈列着东王、西王、南王、北王、翼王的旗帜，这类旗帜下都聚集过头系红巾的太平军。王府里还有乾隆题名的瞻园，我觉得瞻园比天王府的西花园要好。

现在，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又多了一块“罗尔纲纪念馆”的牌子，使我想起了研究太平天国史的简又文、罗尔纲、谢兴尧等先行者，他们在搜集、校订史料和研究工作上功不可没。记得我在上海拜访王元化时，与他交谈中才知道，参加过太平军的英国人呤唎写的《太平天国亲历记》是他翻译的，用的是化名。20世纪里，太平天国研究曾是个热点，但是忽冷忽热，在褒与贬中有过几次小高潮。

天王府的花园里有石舫，比颐和园的石舫小，相传洪秀全在石舫上开过重要会议，他们议论的是什么问题呢？太平天国留给后人一大堆问题，比如说：定都的时间早不早，攻下南京后是不是应当乘胜前进；在南京定都好不好；定都后应当稳定南方，还是选择北伐和西征；与洋人打交道的得失；太平天国的政策法规贯彻实施的情况，对它怎样评价；太平天国是具有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性质，还是最高形式的农民革命等等，见仁见智，众说纷纭，褒贬不一。不管怎么说，当年列强对中国的侵略扩张，一再地威吓丧权辱国的清政府割地赔款，中国人民奋起反抗那是理所当然，没得可说的。太平天国的政治纲领比同时反清的捻军、天地会、上海的小刀会要高明多了。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读刘禹锡的《石头城》使人满怀沧桑之感。王朝兴亡如江水东去，一切不以人为重，一切违背人性正常发展的人和事，即使当时如何轰轰烈烈，过后只能给人带来沉甸甸的记忆。

在四大文明古国里，只有中国是有完整历史的古国。中国人大多有“历史癖”，想知道祖先的生存状态。虽说人们不能肩背历史的重负活着，但也不能全然抛开历史活着，还是要保持点历史记忆，为的是使不堪回首的历史不再重演。2024.9.20

供图/雨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