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知|越来越明白年为什么要用“过”这个字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2-26 16:00

◎刮哥

只要身体健康还能凑足一大家子人坐在饭桌前,想吃的东西都敢吃,想见到的人都在,就已经很幸福了。

今年“照例”还是没有去我奶奶家吃年夜饭。

这个“例”开始于2019年,我们一家四口跑到俄罗斯北极圈里过了年,并于除夕那一夜在极光幻彩的夜空下给国内亲朋拜年。

我本以为那年是个特例,此前几十年的传统都是去爷爷奶奶家吃年夜饭,我已经很习惯在他们那间有点昏暗的屋子里,大家挤在一起就着那张旧桌子吃饭。但那个寒假时间有点安排不开,否则我不会在除夕那天安排外出,而那一年,家里人除了我奶奶有阿尔茨海默症神志时清楚时糊涂,其他人都算是健康,我爷爷九十一岁还能满屋子溜达、看报纸、跟人聊天,喝点小酒,甚至能张罗打会儿麻将。总之,在我脑子里没有任何因素会阻止这个传统延续,从任何角度上看,那一年都应该是个特例。

但让我没料到的是,这个“特例”自此竟成了“惯例”。

先是三年疫情开启,我想着我们去的地方杂,见的人多,别回头传上病,毕竟岁数大了抵抗力差,等过了那两年再说,省得好事变坏事,就没去。

但等到去年放开后,我爷爷突然走了,刚过九十五岁。家里人一直瞒着我奶奶,恐怕对她产生情绪上的冲击,她的阿尔茨海默症虽然越来越严重,但会突然清醒那么一小会儿,问我姑姑和我爸:“你爸呢?怎么不见人了?”家里人会打岔糊弄过去。坚持几分钟后,她就又回到了那种懵懂状态。

所以去年过年就没让我们去,一是我爷爷走了,这个春节无论如何也欢度不了,二是怕人去多了会让我奶奶想起我爷爷的事。

今年我本来是想去,但我爸告诉我,我奶奶不但不认识人,而且人多时还会害怕。除了他和我妈以及两个姑姑,谁也没让去。

除夕晚上我跟那边视频通了话,我奶奶果然完全认不出我是谁,她躲躲闪闪地只肯露出上半张脸,眼神里充满疑虑,还有点恐慌。

我喝了点酒,也许是好久没看见老太太了,有点兴奋,跟她说拜年的话,我说您一定要长命二百岁啊,语气有点激动,然后我听到我妈在旁边说:小点声,你吓着你奶奶了。

我才意识到,她也已经九十一了。

我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孙子,从我记事起,有无数回忆都跟眼前这个老太太有关,但现在对她来说,我成了一个令她恐惧的陌生人。想到从小到大祖孙之间的互动,我心里突然难过起来。

跟我奶奶同住的小姑突然接过手机闯进镜头,她是父亲那辈年纪最小的孩子,观点新潮,会说笑话,是家里最活泼的长辈。因为有严重的风湿问题,很早就办理了病退。她未婚未育,一直跟我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小时候就只是喜欢她,但中年后想到她时,会觉得她是家里一个奇妙的存在。

我自己是一个会担心很多问题的人,畏首畏尾,优柔寡断,我家里人也都是这样,但唯独她,独身,丁克,短发,一米七几的个子,极简的生活,但会因为喜欢某个图案跑到爱马仕店里花一个月工资买一条围巾来搭配超市买的素装。这些相当酷的标签,很难想象会在我家人身上出现。

现在她也已经六十多岁,在我奶奶生病期间,她负责贴身照顾,寸步不敢离,我亲眼看到她从坚持到崩溃,亲耳听到她在电话里跟我妈哭着说“她怎么能骂出这样的话来”。她这样的人,一生摆脱了不知多少来自外界的束缚,最终却被不记得她的亲妈拴得死死的。

我跟她说了吉祥的话,她在电话那边连唱带跳,我好久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我妈说她喝了酒,看见我高兴了。我又有点开心起来了。

我也不知道挂掉电话后的几滴眼泪,到底是因为奶奶的难过,还是看到小姑的开心,于是又喝了半瓶酒,年夜就这么过了。

人到中年聊到过年,就像聊到这个岁数里很多事情一样,很难再用高兴或不高兴这样的词来简单概括,更趋向于陈述复杂的情绪交织下的一种经历:有一些人注定再也见不到,总有新的问题出现,以及慢慢消融的热情,最后好的坏的一并接受,继续向前。

总之,就越来越明白年为什么要用“过”这个字。

现在有一些人死气白赖要给年里加点“戏”,为了一己流量给过年渲染一种冲突感,仿佛家里人专门就憋着等过年时候找你麻烦,亲戚一年一度碰面就为难为你一下,随口一说的话都能成为冒犯你而精心设计的陷阱,似乎人人不带着一种超高等级的心理防御机制回家过年,不跟某个恶亲戚或熊家长干上一架,这个年就过于平庸。

但如果你放开心理防御,卸下恶意的预判,会发现很多话很可能就是随口一说,对方糊弄地说,你糊弄地听,因为各自的人生道路不同,实在没什么具体而实在的可聊,仅仅是为了发出点声儿避免大眼瞪小眼的尴尬;而过年跟一些不那么志同道合的人见上一面也未见得就亏了,今天的你已经不是去年的你,对方亦如是,给彼此一个机会沟通,谁晓得哪天就又能走到一起,况且真的有一些人——尽管并不“那么重要”——不知道哪天就见不着了。

鉴于此,过年哪怕是走个高兴的流程,也且比信了社交网络小视频平台上的营销号为了流量编造的真故事假新闻而坏了心情的强,真要谈到算计你的人,每天上班遇见的可要多得多了。只要身体健康还能凑足一大家子人坐在饭桌前,想吃的东西都敢吃,想见到的人都在,就已超过生活的平均状况。

这么想并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看得开做人大度,无非是防着哪一天特例成了惯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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