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究竟是青春:鲁迅的留日七年(1902—1909)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2-02 11:00

文  | 姜异新

中渐次暗淡。

于是乎,一代代读者心目中的鲁迅固化为时而“横眉冷对”,时而“醉眼陶然”的老先生,无论如何都带着迟暮之感。正如其在《野草·希望》一文中所抒发的,“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然而,果真没有吗?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是啊,究竟是青春。当鲁迅在北京西三条21号“老虎尾巴”内,写下这篇散文诗时,仰看流云的天空已非明治日本的天空,然而,他所看到的未必不是年轻时的心灵悸动,他血液中奔腾的也一定仍是那东京时代未竟的文艺梦。

更何况,发表于《河南》的《摩罗诗力说》等五篇文言文章,便是鲁迅居住于此期间整理收入杂文集《坟》的,且由暂住南房会客室西间小屋避难的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学生许广平抄写。

这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那些“也曾充满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定会在重新校订这些文本的时候,再次涌上心头,清晰如昨,状在目前。

当“究竟是青春”浮现于我的脑际,便有了鲁迅留日七年传记题目的时间维度,而对主人公文学感遇的凸显,则宣明了此作的文脉。

鲁迅少时喜读宝书《山海经》,这部上古地理学著作提示我们不该忽视其后文学中的地理潜文本。二级标题“弘文学院:‘身外的青春固在’”“仙台医专:一掷‘身中的迟暮’”“东京,东京:‘愿有英俊出于中国’”,在延续文学感遇的同时,聚焦地理空间。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地理学维度别致地转换在鲁迅有关日本的文字当中,产生了强大的修辞力量,牵引出多少曾经这样那样的念想,东京容颜不可思;《〈月界旅行〉辨言》那不被关注的副文本——“译者识于日本古江户之旅舍”,又透露出多少于明治东京探寻江户残影的执着多情;而自传中的“再到东京”,一个简单的副词“再”,则突显和延展了东京的鲁迅特质。为之,“东京,东京”两字叠用,是一次次闪现,一次次召唤,更是对鲁迅两度东京就学的强调,同时有一种紧迫感。回望在此孤注一掷投身的翻译事业,曾经如何为了一字之妥帖,殚精竭虑,岁月笔端。舍此奋斗,便无后来的英俊出中国。

间中,著名的弃医从文是如何展开的呢?

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藤野先生》)

一个简单的代词“这”,让索居之仙台如此的生动可感。东京、横滨、水户、仙台,它们不仅仅是一个个地标,而是唤醒主人公青春记忆的文化符号,融入了鲁迅对文学品质的不懈追求,成为其创造出的新的文学空间。

更重要的是,“到东洋去”后,无论是家国情怀,还是忧患意识,在后来的鲁迅那里,都化为了文学表达,正是其不凡的诗学创造力将作者与读者的精神纽带永远绾结在一起。

鲁迅的东京,鲁迅的上野,鲁迅的日暮里,鲁迅的仙台,从此让众多读者与之共有,为之动容。

本书主体内容和附录相互呼应,从文学传记、学术论文、策展笔记三个不同文体来考量鲁迅的留日七年,分别注重文学性、学术性、视觉性。不同文体共同编织历史的好处是可以互鉴,避开写作规则的局限。状写一次生命经验,探讨一个学术问题,呈现一种视觉效果,多维表达或可使作为留日生的鲁迅形象有浮雕的立体效果。

鲁迅传记卷帙浩繁,讲述一位人生经历早已广为人知的文学大师的故事,还有未曾走过的新路径吗?几乎没有。然而,怎么去讲,在每个人那里似乎永远都可以不重复。不妨追随自己的心灵走一遍别人的人生。而力争所呈现的世界就像从鲁迅本人的眼中所看到的一样,是我避免行文程式化的美学目标。

在文字丛林里寻幽探胜,自然会收获绝佳的阅读体验,最好是手持一份鲁迅在日本的行迹图,浸润于心声洋溢的鲁迅文学,置身更为广阔的文化象征之地,自己也仿佛成了行旅文人,不是别有一番滋味吗?更何况,鲁迅虽希望自己的文字速朽,却成就了不朽的世界经典,这样的文学生命力难道不是永恒的青春吗?

青春是行走的,恰如鲁迅文学是行动的文学。就让“会稽山下之平民,日出国中之游子”带领我们行走文化地理,神游文学空间,通过这种方式,无论是身外青春固在的鲁迅,还是文学青春永驻的鲁迅,将同时回到我们中间。

2023年8月13日

于北京莲花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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