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四部曲》:是影像,是故事,是历史
后商
2024-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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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月,王拓凭借作品《东北四部曲》(2018–2021)荣获“希克奖2023”(希克奖2018年由M+设立,前身为乌利·希克博士于1998年创办的中国当代艺术奖)。《东北四部曲》是一个多频道影像装置,由四部影片组成,包括《烟火》(2018)、《扭曲词场》(2019)、《通古斯》(2021)和《哭阵门》(2021)。

纪实、虚构、想象

《东北四部曲》不只是故事。太多叙述形式的加入,使得观众几乎无法贯注于某个故事。“张扣扣案”“长春围城”“郭钦光遗事”,种种历史故事填充着《东北四部曲》,纪实是它的第一层。“施剑翘复仇”、老书生临终故事、半虚构的音乐会与舞会,这些虚构是它的第二层。网络直播、记忆与梦境、通神时刻,这些想象是它的第三层。值得注意的是第三层,想象通常会被理解为叙事力,即在虚构与纪实之间提供结构性转换的动力。但是我以为仅保留想象比较好,因为整体来看,《东北四部曲》相当均匀地呈现了这些故事、叙述、媒介,且王拓几乎是着意不施加太多偏重。这大概与艺术所允诺的自由与即兴有关。也许,只能暂且称之为,主流双/三年展影像。

中国录像艺术由来并不久,开启于“85新潮”之后。第一代录像艺术家很多是在艺术从业许久后才转向了录像艺术,这一批早期的录像艺术多为录像、装置、行为的综合。“新生代”和“玩世波普”后,中国录像艺术在概念上被朴素地接受,同时随电影“登顶”A类电影节被国际认可。录像艺术也转为驳杂的生态:有的艺术家专注于实验影像如张培力,有的艺术家尝试与电影等叙事性影像结合如杨福东,有的艺术家将影像发展为装置如耿建翌。

2012年、2013年,还在波士顿大学读书的王拓,彻底转向了录像艺术。毕业时他拿出了《角色扮演》——这部论文电影经常出现在各种群展场合。近十余年,随着留学群体成为新兴艺术家的主力,更加西方、当代、复合的录像成了主调。围绕着这个主调,有散文电影、人类学影像等。而王拓近年来的影像比较综合,既有叙事的一面,也有实验的一面,还有“行为”乃至装置的一面。这些形容看似很艺术,其实不然。更重要的事实是,这些影像和短视频并没有矛盾之处:虽然两者迥然不同,但是它们都诉诸观众开放的感官。

今天,任何观众都渴望新鲜、流动的感知。《烟火》中,烟花在相隔二十余年的两个张扣扣面前缓慢地燃烧;《通古斯》中,腊梅在短短几秒钟催开、绽放;《痴迷录》中,篝火与蜡烛在封闭的走廊里点亮。这些燃烧、绽放、点亮,观众只有借助好奇的眼睛才能见证它们通向我们生活的故事。王拓将这些命名为情绪性元素。它们帮助观众在即使不了解作品背后复杂指涉的同时,也能进入感知的世界。而正是借由祛魅、赋魅的反复张力,王拓探索出了一套讲故事、做行为的方式。这使得他从时下困住的录像艺术中走了出来。

贴上“东北文艺复兴”标签

王拓的父亲也是艺术家,但父亲从小特别反对他碰艺术。父亲认为,男孩学艺术没什么出息,他数学好,完全可以学理工科,未来从事技术工作。二十岁左右,王拓在长春的一所大学读理工科,他厌倦极了。直到毕业工作一阵后,王拓才下定决心转行艺术。家人朋友一致反对。摆在当时王拓面前有好几个棘手的问题:如何从头开始学艺术?如何考上唯一收跨专业生的清华美院?如何不那么“众叛亲离”?两年的备考,王拓的生活坠入压力与灰暗之中。而他没料到的是:他竟考上了;父亲也终于开通,他也许可以做艺术。

父亲大学毕业后,先在文化馆当了几年馆长,接着在省委宣传部履职。由于参加全国美展得奖,父亲实现夙愿,返回学校任教。有段时间,父亲去俄罗斯的列宾美院做访问学者,给还在读大学的王拓带回莫斯科芭蕾舞、冬宫建筑的照片,给他带来全然不同的世界图景。

在清华大学读书及稍后时期,王拓以他与父亲的关系为中心,做了《敬佛请上三炷香》和《艳羡与消弭》。父子给彼此理发,头发掉落,混合在研钵,研磨,制作成发香,点燃,至烧成灰烬。和父亲的对话,内化在王拓的艺术理念中,构成了一个隐秘线索。如今每次回家,王拓都会和父亲聊自己正在做的东西。父亲是体制内的艺术工作者,做的是中国主流意识形态下的现实主义绘画,和当代观念艺术几乎没有交集,但感受力很好,很能感受到他的表达。

但王拓大概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地重返东北。而他对东北的身份认同直到留学归国才慢慢培养起来。2019年,“东北文艺复兴”被歌手宝石Gem提出,随后被舆论所确认。今天的“东北文艺复兴”指向由金特、二手玫瑰、宝石Gem、李雪琴、王拓等身份不一的文化人物——唯一缺席的角色是诗人——所构成的故事。

在王拓看来,被贴上东北文艺复兴标签的行为,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东北文艺复兴这样的标签,实际上是一个外部视角的产物。没有网络,班宇、双雪涛依然会写出他们的作品,因为他们的作品源自于他们长期的生活经验,他们不会在沈阳边生活边背负着一种被虚构出来的使命——‘我是东北文艺复兴的一部分’。也许在当地人眼里,他们也只是不那么特别的‘社会盲流’。就像我在东北时,人们只会觉得我是老王家一直没上班的不大出息的儿子。”

早先热播的《漫长的季节》唤醒了王拓关于东北的记忆。故事主角王响(范伟饰)在下岗潮期间,遭遇了种种困境,他的爱人和儿子在命运的捉弄下相继殒命。在王拓看来,《漫长的季节》缺少了一种反思,即反思真正的复仇对象是谁。“即使王响被如此冷酷地对待,他仍然认为这就是那一代人该承受的命运甚至是牺牲,我们要‘向前看,不回头’。在不少中国文学化的复仇叙事中,复仇的终点往往不是痛快淋漓的血债血偿,而是历尽千辛却和仇人达成和解。”

探索历史的魂

王拓展现着对思想的兴趣,他的个展往往直接引用批评大家的词汇——亨利·吉鲁的“失忆事典”,鲁迅的“在歧路上”,沟口雄三的“空手走入历史”。“把那些扣人心弦、戏剧化情节的想象完全投入到自己的经历,这依赖的是什么?它依赖的恰恰又是‘档案’,我们的文学、电影,这些和自己生活没关系的东西。就像是一个循环:人自己造出来很多观念;这个人造的观念又重新塑造人去相信这个东西。”王拓兴致盎然地对我说道。

回国后不久,王拓走入福绥境大楼。这座大楼是北京建筑设计院工程师张长儒主持设计的“理想城”,原名“鲁迅馆北住宅”。大楼除了一门一户的房间外,还有共享的公共厨房、公共餐厅、幼儿园、单身宿舍、理发室、小卖部、保健室、开水间,以及三部电梯,好些是居民自发建立的。上世纪七十年代,艺术家张伟与一群青年在福绥境大楼中写生、沙龙、谈天、展览,日后他们自我命名为无名画会。2005年,福绥境大楼开始排险腾退,大楼管理松懈,外来者得以入户考察,随后列入北京第一批优秀近现代保护建筑名录。

王拓用福绥境大楼代指“巨大沉默物体”,它是科幻电影和小说不可或缺的元素,通常隐喻外来的生命体,比如《2001太空漫游》中的黑石碑。王拓带着镜头进入福绥境大楼的私密空间,像探索一个灵魂一样探索这已死的身体。在“巨大沉默物体”漫游中,魂被召唤了出来。魂与历史之幽灵不同,幽灵是已在、已知,但被篡改和扭动,它无法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一如此前提及的萨满,魂就是那个代替观众探索历史的自我的“神”。

在“空手走入历史”原文本《关于历史叙述的意图与客观性问题》中,沟口雄三描述了一种他认为的历史:“关于历史海洋的想法在卡尔那里也是明确地提到的,他说所谓事实不是鱼贩子案板上摆着的鱼,而是在广阔的深不可及的大海里游弋的鱼;而历史学家捕到什么样的鱼,取决于他到大海的哪一个部分去,使用什么样的渔具。对我来说,历史的事实是鱼群的生态,它不能被历史学家钓出水面,而是邀请历史学家潜入水底,展现在他的面前。单独观察一条鱼而绝不可能了解的鱼群的生态或者鱼群生息的海底生物链,才是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历史。”

编辑/史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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