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点菜,按单数还是按双数?
李开周
2023-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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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人请客,点菜一般是双数,至少两个菜,多则四个菜、六个菜、八个菜、十个菜、十二个菜……很少有人点三个菜、五个菜或者七个菜。即使在家吃饭,一些“讲究人”也必须按双数上菜,如果只炒了三个菜,那也必须分到四个盘子里,或者用一碟咸菜凑数。

有人说,中国人讲究“好事成双”,所以点菜必须按双数,只有给死者摆供品时才按单数,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这个说法真的符合历史吗?古代中国真的有按双数点菜的传统吗?真实情况可能恰恰相反。

《洛阳耆英会图》,描绘了司马光在洛阳宴客的场面

司马光点菜,果盘三个,菜碟五个

来,我们看看宋朝最著名的史学家司马光怎样点菜。

按宋人笔记《避暑录话》上卷记载,司马光在洛阳撰写《资治通鉴》时,经常跟几位老友聚餐,他们点几个菜呢?“果实不过三品,肴馔不过五品,酒则无算。”果盘不能超过三个,菜碟不能超过五个,酒不限制,想喝多少就整多少。请注意,“不能超过”就是小于等于。果盘不能超过三个,意思是最多点三个;菜碟不能超过五个,意思是最多点五个。这说明什么?说明司马光点菜最多的时候,果盘一定是单数(三个),菜碟也一定是单数(五个)。

您可能会说,果盘按单数,菜碟也按单数,单数加单数不就是双数吗?对不起,这样算不合规矩。果盘就是果盘,菜碟就是菜碟,不能凑一堆算,不然您请客时只点五个菜,再要一个主食,完了跟客人说,五个菜加一个主食就等于六个菜,那客人要是特别迷信双数,恐怕会跟您急。

司马光本人写过一篇《训俭示康》,教育他的养子司马康要节俭,他举了个例子:“吾记天圣中,先公为群牧判官,客至未尝不置酒,或三行,或五行,多不过七行。酤于市,果止于梨、栗、枣、柿,肴止于脯、醢、菜羹,器用瓷、漆。当时士大夫家皆然,人不相非也。”说是宋仁宗天圣年间(1023年-1032年),司马光的父亲司马池在群牧司(购买、饲养、管理全国战马的机构,王安石变法以前隶属于枢密院)当判官,请客时一般会上酒,但敬酒数量有限制,一顿饭吃下来,少则敬酒三杯,多则敬酒五杯、七杯,最多不超过七杯。果盘和菜肴都是叫外卖,其中果盘只用梨子、栗子、大枣、柿子等普通水果,菜肴只用肉干、酱菜、菜汤等便宜菜肴,餐具只用瓷器和漆器,不用奢华的金银器。当时士大夫请客都是这个样子,没有人说司马池寒酸。

根据司马光的描述,他父亲司马池以及与司马池同时代的其他士大夫在请客吃饭时,敬酒数量是按单数。其实不仅仅是敬酒按单数,上菜同样是按单数,因为司马光原话中的“或三行,或五行,多不过七行”,暗含着宋朝宴席上的另一种传统:以菜行酒。拙著《吃一场有趣的宋朝饭局》曾反复考证宋朝正规宴席的行酒仪式,行酒就是敬酒,主人向客人敬酒,敬一次叫“一行”,敬三次叫“三行”,敬五次是“五行”……当时敬酒的节奏极慢,而且是每敬一杯酒都至少要换一道菜,这道菜吃完,再敬下一杯酒,同时换下一道菜。“或三行,或五行,多不过七行。”对这句话的完整理解应该是:或敬三杯酒,换三道菜;或敬五杯酒,换五道菜;最多敬七杯酒,最多上七道菜。换句话说,司马光的父亲司马池请客,同样是按单数上菜。

以菜行酒,敬酒数量是单数,菜肴果盘也是单数

王安石变法时期,有个小官反对变法,画了一幅《流民图》献给皇帝,表明王安石祸国殃民。这个小官的名字在历史教科书上有记载,名叫郑侠。教科书上没有记载郑侠的私生活,此人晚年定居福建,爱交朋友,无论任何人去拜访,他都上酒上菜,但为了节俭和养生,敬酒数量和菜肴数量均有限制。陆游《渭南文集》卷二十四有记载:“客至,(郑侠)必与饮,多不过五爵,蔬果之外,一肉而已。”敬酒最多五杯,而下酒菜则是蔬菜、水果和一盘肉。

郑侠生活在北宋,陆游生活在南宋,不是一代人。不过,郑侠有个孙子叫郑嘉,跟陆游是好朋友,给陆游讲过祖父的晚年生活,所以陆游有所了解。

陆游《渭南文集》还写过南宋大臣谢昌国的生活习惯:“晨兴,烹豆腐菜羹一釜,偶有肉,则缕切投其中。客至,亦不问何人,辄共食。”早上起来,炖一锅豆腐汤,如果有肉,就切成细丝下锅里,与豆腐同煮。客人到访时,谢昌国也不加菜,就用这锅豆腐肉丝汤待客。自己吃饭是一个菜,客人来了还是一个菜,说明谢昌国绝对没有按双数上菜的破讲究。

陆游壮年时在杭州做官,当过一段“膳部郎中”,隶属于礼部,平常负责监督御厨房的膳食,当外国使臣到访时,又要负责国宾宴席的饮食安全。有一年,金国使臣抵达杭州,南宋朝廷在集英殿设宴,陆游将那场宴席的菜单和敬酒次序记录下来,写进《老学庵笔记》一书。南宋朝廷总共敬金国使臣多少杯酒呢?九杯。按照以菜行酒,每敬一杯酒都要换新菜的规矩,总共上了多少道菜呢?我把菜单抄录如下,您可以数一数:

肉咸豉、爆肉、双下角子、莲花肉油饼、骨头、白肉、胡饼、群仙炙、太平饆饠、假圆鱼、奈花索粉、假沙鱼、水饭、咸旋鲊、瓜姜。

总共十五道菜,仍然是单数。

严格讲,上述菜单里不全是菜,也有主食,例如“双下角子”类似于菜盒,“胡饼”即烧饼,“奈花索粉”即米线,“水饭”即蒸熟过水再发酵的酸甜米饭。但宋朝一直有用主食下酒的传统,凡是喝酒时上的餐食,无论烧饼油条,还是馒头包子,统统归入“按酒”行列。什么是按酒?就是用来下酒的菜肴、羹汤和主食。把酒喝完以后,还会再上几道主食,那才是真正的主食,不再用于下酒,专门用来填饱肚子。

陆游年轻时,宋高宗曾经去大将张俊府邸做客,张俊设下宴席,全部菜单在宋朝饮食文献《玉食批》和南宋风俗宝典《武林旧事》中均有记载,这里不再抄录,只说原文中最关键的五个字:“下酒十五盏。”这五个字意思是说,张俊前前后后向宋高宗敬了十五杯酒,同时换了十五回下酒菜。当然,这些下酒菜里也包括主食和羹汤。另外《玉食批》还说张俊在宴席之后给宋高宗随行官员上的果盘数量:“每份时果五盘。”为每人上了五个果盘,仍旧是单数。

现在可以小结一下:在宋朝,从大将招待皇帝的宴席,到朝廷招待外宾的宴席,再到士大夫待客的宴席,敬酒数量通常是单数,菜肴和果盘也通常是单数。

当时的风俗,“男忌双,女忌只”

为什么按单数呢?宋朝皇族子弟赵与时的著作《宾退录》也许能给我们提供答案。赵与时说:“今世男子初入学,多用五岁或七岁,盖俗有‘男忌双,女忌只’之说,以至冠笄皆然。”宋朝男孩上学,大多是五岁入学,或者七岁入学,很少有人在六岁、八岁入学,当时世俗认为“男忌双,女忌只”——双数对男人不吉利,单数对女人不吉利。因为这个缘故,《周礼》中男生二十岁成人礼、女生十五岁成人礼的规定在宋朝也失效了。宋朝男生宁可在十九岁或者二十一岁时举行成人礼,为的是避开“二十”这个双数;女生宁可在十四岁或者十六岁时举行成人礼,为的是避开“十五”这个单数。

那么宋朝世俗为何会有“男忌双,女忌只”的观念呢?赵与时没有深究,我们只能推测这与“双数为阴,单数为阳”的阴阳五行传统有关。男人是阳性,所以只能配单数;女人是阴性,所以只能配双数。

不过赵与时注意到,男忌双数的传统由来已久,早在南北朝时就已经存在,他还举了《北齐书》里的一个例证:北齐大臣李浑的弟弟李绘自幼聪明好学,六岁时就吵着要上学,家长坚决反对,认为六岁是双数,不该是男生的上学年龄,李绘便偷着学,很快就把汉朝人编写的儿童识字启蒙手册《急就篇》学完了。我查《北齐书·李浑传》,果然有这个记载。

再看五代十国时期,文官牛希济著有《贡士论》,论述晚唐及五代的科举风气:“名第之中,以只数为上,贱其双数。”科举放榜,被取中的考生在一块儿讨论名次,认为排在第一、第三、第五、第七等单数名次比较吉利,而排在第二、第四、第六等双数名次比较倒霉。

单数吉利,双数不吉利,这种观念至少在南北朝时已经诞生,至少在五代时期已经盛行。到了南宋时期,连一些医药学家都追求单数。南宋医生闻人规《痘疮论》是这么写的:“疔疮、恶肿,普济方,用荔枝三个或五个,不用双数。”治疗肿疮可用荔枝,但只能用三颗或者五颗,不能用四颗或者六颗。

宋代夫妇家宴图(河南禹州白沙宋墓壁画)

从五代十国到宋朝,都以单数为吉利

从南北朝和五代十国到宋朝,都以单数为吉利,那么宋朝以后呢?我在明朝崇祯年间编订的《长沙府志》读到一句记载:“童子入塾,多用七岁、五岁,俗云忌双。”明朝长沙的小朋友通常在七岁或者五岁入学,因为当地忌讳双数。

在元朝末年和明朝初年,有两本教朝鲜人学汉语的教材,一本叫《老乞大》,一本叫《朴通事》。其中《朴通事》上卷有一段请客吃饭的对话:“第一道爊羊蒸卷,第二道金银豆腐汤,第三道鲜笋灯笼汤,第四道三鲜汤,第五道五软三下锅,第六道鸡脆芙蓉汤,都着些细料物,第七道粉汤馒头,官人们待散也。”一桌饭上了七道羹汤和点心,是单数。《老乞大》下卷也有请客吃饭的对话:“咱们做汉儿茶饭着,头一道团撺汤,第二道鲜鱼汤,第三道鸡汤,第四道五软三下锅,第五道干安酒,第六道灌肺、蒸饼、脱脱麻食,第七道粉汤馒头打散。”这桌宴席有炒菜(“干按酒”即炒菜)有羹汤有主食,具体数量不详,但上菜次数依旧是单数。

18世纪的朝鲜有一位儒生黄德吉,汉学功底深厚,精通儒家礼仪,当时朝鲜人已经流行按双数敬酒、按双数上菜,他表示反对:“侑食必以三饭,奉酒必以三献。三,阳数也。而更有添盏之节,其义何据?”佐餐一定要用三道菜,敬酒必须要用三杯酒,因为三是阳数,现在非要添成双数,理论根据在哪里呢?

我觉得,黄德吉过于较真了,传统是被人发明的,习俗是不断演化的,既没必要固守传统,也没必要跟习俗过不去。习俗认为双数吉利,当然没有理论根据,可是宋朝前后的古人认为单数吉利,在逻辑上也未必颠扑不破。更科学的选择或许应该是“从众而不盲从”——以后不管谁请咱吃饭,如果坚持按双数点菜,咱千万不要反对;而如果主人点成了单数,您也可以由衷地说,按单数点菜曾经是古代中国延续很久的传统。

文并供图/李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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