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行超

试想，每一天，有多少形色各异的都市女性与我们擦肩而过，写字楼里衣着精致的白领，地铁上行色匆匆的打工人，抑或是那些几乎被遗忘的全职妈妈、单亲妈妈……她们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更很少有人愿意停下脚步倾听她们的故事。苏更生的长篇小说《女人的秘密生活》让我重新注意到身边无数的女性，她们各自过着怎样的生活？夜晚，当她们卸下所有的社会身份、家庭责任，作为个体，她们又独自坚守着多少秘密？

“都市丽人”，这是小说《女人的秘密生活》中频繁出现的一个词语，似乎也是作者对于其中人物的某种定位。小说主人公是三位女性，周子密、金子珍、许子熙，同父异母的三姐妹命运各异、性格迥然，在各自近三十年的人生中全无交集，却因为父亲的突然离世，在作为遗产的一套上海老房子中相遇了。小说聚焦于都市女性生活的三大要素，同时也构成了当下女性生活中的三大挑战：金钱、婚姻和孤独。三姐妹的个体处境各不相同，大姐金子珍是奢侈品商店的销售，这个出身平凡却漂亮、精致的上海女孩，在经历了不为人知的离异后，一心想要赶快找个好男人嫁掉；二姐周子密自小聪明勤奋，在广告公司经营着一份高强度、高速度、高收入的工作，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几乎没有私人生活；小妹许子熙在国外长大，母亲去世后独自回国寻找父亲，却因为深陷父亲的秘密人生而患上了抑郁症。

在小说中，金子珍人生的首要难题是金钱。在上海，无数子珍这样的“都市丽人”，她们并不是真正限于贫困，而是在消费社会的现实中，逐渐养成了对物质的强烈渴求。子珍的生活中藏着太多秘密：她想要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为此不惜欺瞒两个妹妹；她的前夫家境富足，却心思狭隘，甚至曾经对她施暴；为了让自己能尽快嫁个有钱人，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相亲活动中受骗，男朋友甚至是个冒牌的富二代……子珍的遭遇，印证了《断头王后》中茨威格对玛丽皇后命运的叹惋：“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了价码。”为了守住这些秘密，子珍费尽心思，甚至几乎落得人财两空。看起来，爱情与婚姻皆是子珍实现物质理想的一种手段，然而如果仅仅如此，她就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拜金主义者，在浩瀚文学长廊中并无什么特别。从马蒂尔德（《项链》）、嘉莉（《嘉莉妹妹》）到黛西（《了不起的盖茨比》），我们早就见证了这些女性的命运，她们殊途同归的悲惨结局，表现出一代代作家对人性之虚荣以及资本主义之残酷的深入批判。然而，作为一个女性作家，苏更生显然更能体谅现代都市女性的这份“虚荣”，任何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都不应该是有罪的，更何况，子珍的“虚荣”事出有因。小说写到，某天傍晚，子珍和子密一起回家，看到一个街边卖兰花的老奶奶，子珍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在路边嚎啕大哭。童年时的子珍跟着奶奶生活，为了养家，奶奶一到夏天就上街去卖白兰花，因此，“对她来说白兰花就是贫穷和孤独的味道。”每个人都有前尘往事，子珍如此仓皇又坚忍地活着，其实不过是为了摆脱自己凄苦的童年，在这样一个从小缺失爱与亲情的孩子眼中，唯有金钱可以给她自尊，也是因此，今天的子珍，她的全部拜金和虚荣，其中更包裹着一份令人心疼的凄苦。

恰恰相反，周子密的人生中，钱是最不需要犯难的事情。作为现代都市独立女性的代表，子密三十年如一日地自强不息，她几乎将全部生命倾注到工作中，也确实凭借自己的努力收获了财务自由。子密觉得钱可以解决现实生活的一切问题，所谓亲情、爱情乃至婚姻，都是可有可无的。直到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妹出现，也随之结识了子熙的主治大夫林医生，一种此前生命中没有出现过的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情感开始在子珍的心里生根发芽，然而，当林医生向她提出求婚时，子密却退缩了：“她还没有想过结婚这件事，都市丽人对结婚多少有些恐惧，婚姻是都市里的隐形怪兽，吞没每个都市丽人的后半生。虽然他们此刻是相爱的，相处得又这么好，但结婚……她真的没想过。”另一边，子密的事业也在遭遇危机，因为不愿屈从于尔虞我诈的潜规则，子密退出了自己付出多年的公司，接着很快花光了积蓄。对于前半生一直顺风顺水的周子密来说，这不吝为人生的转折时刻，甚至是“觉醒”的时刻——与大多数女性不同，子密的觉醒并不是令她走出家庭，成为独立的个体，而是相反，从一种过于坚硬的、机械般的生活中醒过来，“从前她要工作，要加班，要时刻不停地奔波。……爱和思念都让她羞愧。”在现代社会中，独立女性逐渐成了一种标签，为了“独立”，她们必须承受情感的空虚、生活的乏味，甚至成为一个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子密的“觉醒”正在于，她勇敢地丢弃了“独立女性”的标签化的人生，承认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与所有女性、所有人一样，都需要情感的抚慰，需要亲朋的陪伴，更需要一种不被金钱、不被工作所奴役的个人生活。

正是因为子珍、子密生活环境、性格以及价值观的巨大差异，导致两人相识之初生出种种矛盾，小妹妹子熙在爱中长大，涉世未深，最大程度上保持着单纯、善良的美好本性，在小说中，子熙既是两个姐姐之间的缓冲带，也是三姐妹感情的粘合剂。看似脆弱的子熙两次独自前往贵州，并最终在那里揭开了父亲人生的秘密——原来，父亲生前因为深陷一段离奇命案，不得已离开上海、藏身贵州，他本来有机会奔赴自己所爱的女人，但又不忍心丢下另外两个女儿远渡重洋，因此，二十年间，他将自己活成了一个隐形人，成了在三个女儿的人生中不得不缺席的父亲——直到子密孤身带回这一谜底，三姐妹才在内心深处与父亲完成了和解，“三人坐了片刻，谁都没有说话，她们上次听子熙说去贵州，见到父亲在那里过得潇洒极了，身边依然不缺女人。心想他果然是这样自私的人渣，生前靠着房租过好日子，死了才肯把房子留给女儿。这次子熙去贵州，却发现……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其实过得也很悲惨。他一生漂泊，东躲西藏，真的爱着子熙的妈妈，但是为了女儿，又不能出国和她团聚。不知道他死前有没有想过，他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爱了那么多人，有那么多人爱过他，却没有一个人幸福。就算他爱他的女儿，她们却毫不知情。”说到底，三姐妹人生中共同的，也是最主要的精神困境，正来自于父亲缺席所带来的情感匮乏，她们无不认为自己是父亲的弃女，由此，成年后的子珍无比渴求一段富足、稳定的婚姻，甚至将此视为自己立足现实的全部仰赖；子密从小被母亲灌输男人不可靠，于是时刻逼迫自己长成孤胆英雄般的女强人；年轻的子熙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父亲为何抛弃她们母女，一次次在这样的精神困扰中走向崩溃。伴随着父亲人生的解密，三姐妹的心结也逐一解开，她们理解了父亲，原谅了他曾经的不告而别，最终也完成了与自我的和解。

彼此分享过秘密的人，往往能够结成更为牢固的情感共同体，更何况，小说中的三姐妹在各自的人生中，始终深藏与坚守着同一个秘密。小说最后，子珍终于摆脱前夫，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子密下决心离开旧公司，与林医生重归于好，子熙的抑郁症也随着心结的解开而自愈。作为现代都市无数为自己人生日夜拼搏的女性中的一员，她们一一放下过去，各自在新的领域重新成长。与此同时，曾经深刻困扰她们的问题迎刃而解，她们以为不曾拥有过的父爱，原来一直悄无声息地存在着：父亲生前沉默地、遥远地守护着三个女儿，死后又以这样的方式令她们相识。当三姐妹们一起将父亲与子熙妈妈的骨灰同时大海时，她们真正成为了彼此相依的亲人。她们不仅谅解了父亲，更将爱归还给了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阅读小说《女人的秘密生活》是具有治愈效果的。作家苏更生以最大的善意与温情构建起属于女性的情感共同体，更是一个充满爱的乌托邦。如同小说所展示的，在现代都市中，爱与和解可以冲淡现实的残酷，也是无数都市女性重塑自我的精神通道。虽然小说内容上涉及不少重要的现实话题，但是作家显然并不追求对人性、对城市生活等的批判，而是极力呈现出一种简单而朴素的美好，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这样的美好已经无限接近于一则珍贵而纯净的现代童话。

本文原载于《北京日报》2023年5月5日版

行超，女，1988年生于山西太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现为《文艺报》副编审。出版有文学评论集《言有尽时》《和光同尘》。曾获《南方文坛》年度优秀论文奖，《长江文艺》双年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等。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