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在“黑白之城”,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纪念碑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4-03 21:00

“每样微不足道的东西,都会有价值,有意义:售票员的钱包、车窗上方的广告,还有那独特的震荡晃动,每一样东西都会因岁月久远而变得高贵,变得合理。”

这是几年前,读过一本短篇小说《柏林导游》里面的一段话。

俄罗斯流亡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1925年写下了这个短篇。他一边描写着在柏林看到的各式各样的事物,包括各式建筑、路边等待铺设的下水管道、人行道边挤满待售的圣诞树、有轨电车以及售票员戴着露指黑手套的灵巧粗糙的手指……一边通过回忆,比对着他十八年前逃离的圣彼得堡的日子,那里的马车夫控制着四匹马的速度,咯噔咯噔的碾过石子路,旁边的小伙计惊天动地地吹一阵喇叭。这是一部关于时间和记忆的小说,是对城市的大小要素的细微观察和思考,而这些要素恰恰共同构成了我们所说的回忆。

很喜欢他说的那段话:“作为作家,就要像日常事物将在未来年代的善意之镜中呈现出来的那样,去描绘日常事物”,就是说在将来的遥远时日里,“我们平淡的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将让人觉得从一开始就是挑选出来的,而且像是节日里的事情一样。”

读完苏丹老师的《闹城》和《黑白之城》,最初的感觉也是这样的。貌似细琐平常的记忆,却描绘出个人和集体在心理、意识、社会和文化这些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中,赖以自我认同的文化记忆。那所选的平常日子的每件小事,也真的变成了像我们在过节的时候,那些让人兴奋、让人难忘的情景了,起码,对于我这个在哈尔滨长大的人来说,完全是这样的。

每个人,始终都保存着对自已生活的各个时期的记忆。许是因为一个熟悉的器物,许是因为一个空间,甚至因为一种气味,这些记忆就会瞬间再现。通过记忆,我们在内心中建立了一种与这个世界的连续的关系。但正是因为这些记忆是一种再现,在我们生活的不同时期,这些记忆便依次不断地卷入到各种的历史和社会关系当中。

像纳博科夫一样,每个人从一个自己熟知的环境进入到新的环境的时候,都会通过记忆和经验,对自己的过去和对自己所属的大我群体的过去的感知和诠释,来与新环境进行着各种比对和判断,从而在特定的集体或社会框架中,来完成自我的新的社会身份认证。

因为人在一定的社会系统中,会逐渐形成与一定社会地位相关联的符合社会要求的一套个人行为模式,这个行为模式就是人的社会角色或者是社会身份。而当人从原有的社会系统进入到一个新的系统的时候,许多东西像建筑、周遭景色、小饭馆儿里的情景、声响、气味和触觉印象等等,这些涉及记忆结构的客观方面发生了变化,相应的,构成了记忆结构的主观方面的生活导向、意愿和希望也产生了变化,导致原来身份的校准模型也出现了变化,这一切,足以让一个人在自己的记忆和经验里,开始重新确认自己的身份了。

个体在社会群体中被赋予了身份。导致个体记忆一定会具有或者说是需要社会的框架,它往往会受到社会背景的制约和促进。所以哈布瓦赫认为,记忆是身份认知的核心,而身份是在特定的集体或社会框架中形成和变化的。

苏丹老师在初到哈尔滨求学的时候,想必也在努力的通过记忆和回忆做着这样的认证吧。毕竟,一个从两千多年前就有着固若金汤的城墙的古晋阳城走出来的学生,要走进一个自从有历史以来,从来没有过城墙的城市—哈尔滨。

那一定是一种原本在黄土高原东翼的城墙上,登高四望,到在三江平原一马平川的沃土上,极目远眺的感觉;亦或是从晋祠的鱼沼飞梁,到哈尔滨孔庙半月池前永远打不开的山门;亦或是燥热风中,梆子腔至晚犹敲的场院,到硬朗的江风里,二人转夹杂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桃花巷。

估计每个刚到哈尔滨的人,都会在自己的记忆里,努力的寻找所有关于中国城市的各种特征,来和这座城市做比对。但结果也许会更加迷失起来,因为它和中国的其他城市有着太多的不同了,仅仅从环境而言,你就会发现,它更像你在欧洲才能遇到的那种城市。

这可能和哈尔滨与别于其他城市的历史有关1898年中东铁路的修筑和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大批俄国侨民的涌入,他们给这个叫阿勒锦的小渔村起了个好听的俄语名字—哈尔滨。作为中东铁路的中点,大批其他国家的人定居在这里,当时的哈尔滨有19个使领馆,各个国家的追梦人都蜂拥而至,来到这里,这也使当年的小渔村迅速完成了到现代大城市的过渡。

这座在松花江和中东铁路交汇而成的黑白之城,其实是迁徙者和闯入者凭借着自己的记忆,为自己新的梦而构筑的乌托邦。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里的一切正是他们对自己原生文化环境的的一种纪念和怀念,这种纪念和怀念通过建筑、文化、仪式、生活方式等各种的方式表达着,也正是这种表达,才让他们完成了各自原有社会身份的表达,和新社会身份的认证。同时,也有意无意的,造就个性生存、文化共生的哈尔滨近代多元的移民文化。

在这里,原有的社会身份被逐渐消隐掉了,新的社会身份在碰撞、认同和妥协中,逐渐形成,从而构成了一个新的社会结构和秩序。我想,苏丹老师应该在这座城里,完全可以感受得到。也许,这也是他写《黑白之城》的一个出发点吧:通过个人记忆来解构集体记忆的社会结构,从而完成对文化记忆的形式的追问。

就像彼得·伯格和托马斯·卢克曼在《现实的社会构建》中写的,个人记忆经验和社会经验都可以被客观化,并被保存和积累下来,通过这种积累,一个社会知识库就形成了,它代代相传,被日常生活中的个人所继承。所以,我们个人的个体记忆,是要完全依赖社会的集体记忆而形成。人类不断的进化和发展,共同的生活中形成了总体经验, 这些经验沉积下来,融合并构建了一个共同的知识库,凝结为记忆中可识别与可记忆的实体,同时,也构建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体系的社会框架,正是这种框架,才使得我们的全部感知和记忆在经验、期待和行为空间下,具有了某种特有的形式。

这对于一个对形式很敏感的设计师、策展人,又转到写作的人而言,是绝对无法漠视的吧!“过去”被赋予了一种使命,他代表着一种逻辑性与真实性,他将各种记忆、实践和知识的形成过程联系在一起,为我们呈现出人与物之间,物质与非物质产品之间的转换的规律,它也许以另一种纯粹的方式存活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并且不断的延续着,这一切被苏丹老师察觉到了。

一切的存在,都作为一种象征,也作为一种隐喻,努力的诠释着这些形式。

虽然,苏丹老师描绘的是他在八十年代在上学时候,短短几年的哈尔滨的样子,但却足以把哈尔滨的社会框架描述的完全清晰起来了。这也难怪,一个学建筑出身的人,在面对错综复杂的社会的时候,最先被激发的,一定是他知识结构里面最擅长的那部分,苏老师在书里的这段话就已经暴露了:“在这座城市里,我开启了用土木营造的方式来应对人生所有的困境和遭遇的方法,认识到结构的力道,也感悟到庇护的伟大。”

文艺复兴式的哈尔滨少年宫、中世纪寨堡式的和平宾馆一号楼、巴洛克式的教育书店、 新艺术运动的马迭尔宾馆、装饰艺术运动的国际饭店、折衷主义的哈尔滨铁路文化宫、拜占庭式的索非亚教堂、俄罗斯式的江上俱乐部、前苏联社会主义民主式的哈尔滨工业大学主楼、犹太新会堂、日本式日本使领馆,以及包裹在其间的中式传统风格的道台府和文庙,所有的建筑都变成了寄托回忆的纪念碑,这些纪念碑虽然高大挺拔,却永远指向着两个方向,一个是那不知何时才能回去的故乡,一个是前方一片模糊、清晰不起来的路。

犹太教的教徒随身带着个香料盒,按犹太教的规矩,那个香料盒必须是当地典型建筑的形象,这样在四处漂泊的时候,始终有一个熟悉的形象、熟悉的味道陪伴着。而从世界各地来到哈尔滨的这些人,似乎也做着相似的事,只不过,他们是完全坚定自信的建起了房子,做起了自己最习惯的味道的食物,这一切,也许是希望在那记忆中,寻找到些许的慰寄吧。

记忆是生命本身,但是是另外一种性质的生命。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纪念碑,许是一件旧物,便记起旧光阴中的那段一件往事,便记起旧光阴中的那段一句乡音……任何一段时间内,我们所觉察到的事情都会成为我们记忆的一部分,正是无数个这样的瞬间的再现,让回忆成为我们生命中最熟悉,也是最神秘的一种体验。记忆是我们对经历过的,代表着一个人对过去活动、感受、经验的印象累积,而回忆则是我们再次面对过去见过的事物,仍能确认和辨认出来,甚至产生联想的过程。

难怪翻开苏丹老师《黑白之城》,眼前老是出现每年寒假,坐着火车回到哈尔滨的情景,每次火车到终点,走下来站在站台上,都会深深的吸一口气,虽然那那冷冷的空气里依然是一股熟悉的硫化物的味道。

这一定就是我从小长大的哈尔滨。城里来来往往的人,有的躲着路上的冰,转过街角,有的踉踉跄跄,躲进了路边的商场,便再也寻不见了。放学的路上,总能遇到卖酱油的马车,拉车的马,慢悠悠的在前面跺着步子,那个买酱油的人,翩腿坐在马车边上,低着头,摇着一个铁皮做的拨浪鼓,咚咙咚咙……。

哈尔滨的冬天一般四点就黑天了,充满硫磺味儿的空气,把城市笼罩的灰白,把拨浪鼓的声音被压得闷闷的,在无法感受到太阳,一切笼罩在灰蒙蒙里的傍晚里,偶尔会听到那个人的一声吆喝:正阳河酱油……。

那吆喝声在被冻住的北风里,变得那么的小心,那么的不确定和犹豫。

哈尔滨的冬天依然还是那样没有变化,周边被白雪覆盖的一切,和被撒了融雪剂后黑黑的路……,在这黑白之间,便是每个忙忙碌碌的人,被白色的雪映衬着,被黑色的路消隐着。

对于每个人而言,任何的一个微小细节,就足可以轻而易举的揭开我们记忆的大幕。而这次,苏丹老师是导演。

随着大幕的开合,我们跟着他的剧本,在记忆和现实的不同的世界之间切换着,大幕拉开,我们被记忆拉扯进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完全按我们自己的意愿建立的秩序和意义,这些秩序和意义和我们的日常生活可能有很多联系,也有可能没任何联系,我们可以抛掉限制我们思维的事,从任意一个空间和时间开始,按自己的意愿来彻底打乱它们原有的秩序,根据自己的想象抽取细节,或者利用全部,随意组合,这时候,现实变得虚无缥缈,事物也变得愈发不真实,转化成了我们最想看到的影像。

记忆中的形象往往是需要一个特定的物而使其被具体化,也需要一个特定的时间使其被标注下来。苏丹老师用他的剧本帮我们标注好了。在片刻的恍惚中,大幕闭合了,我们又被拉回到了现实的世界,但却会感觉到,在醒来的时候所看到的现实世界跟记忆里的影像也是联系在一起的,而且密不可分彼,在记忆里面,另外一个世界也同时在并行着,即使我们面对了一个真实的世界。

面对记忆和走进戏剧这两件事,有个非常相似之处,我们都会在与之相遇的时候,丧失掉自己,这种丧失使我们的意识被卷入一个黑暗的漩涡,在这黑色漩涡里的时光,我们才能忘却对日常生活的倦怠,全心遨游于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直到我们被那束刺眼的白光唤醒,这也许需要有个人来引领,也许需要一个绝对真实的现实。

所有的事物,都将成为记忆的载体和寄托,虽然,我们无权要求回忆为我们做什么,其实,也无法要求什么。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努力去寻找能让记忆的更清晰的寄托物吧。一次次不断的寻找,逐渐的一次次的靠近,当我们感觉记忆逐渐清晰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它又变得模糊,变得那么的不真实了。就在这种跌跌撞撞、反反复复的,不断交替的产生和消失的过程中,逐渐的让我们产生了一种欲望的原动力,它牵引着原始的记忆,不断的填补着原始记忆中的遗缺,也驱动着我们,不断的寻找真实的记忆,和记忆中的真实。

故乡的小雪,粘湿的永远是童年的那条围脖儿。而那落在上面的雪花,似乎丝毫不准备留下一丁点的歉意,于是,在措不及防的一日,突然泛滥成那一天的鹅毛大雪。

文/高一强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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