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他站立在西方文学长河的源头上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3-05 13:00

他站立在西方文学长河的源头上。他是诗人、哲学家、神学家、语言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地理学家、农林学家、工艺家、战争学家、杂家——用美国古典学者哈夫洛克(E. A. Havelock)的话来说,是古代的百科全书。在古希腊,熟悉他的诗歌是有知识的表现。至迟在公元前五世纪,他已是公认的希腊民族的老师;在亚里士多德去世后的希腊化时期,只要提及“诗人”(ho poiētēs),人们就知道指的是他。此人的作品是文艺复兴时期最畅销的书籍之一。弥尔顿酷爱他的作品,拉辛曾熟读他的诗篇。歌德承认,此人的诗作使他每天受到教益;雪莱认为,在表现真理、和谐、持续的宏伟形象和令人满意的完整性方面,此人的功力甚至超过莎士比亚。这位历史真实性已很难准确稽考的古人,据说是两部传世名著,即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作者,出生在位于小亚细亚近海的基俄斯岛,大约生活在公元前八世纪,他的名字叫荷马(Homēros)。

在荷马史诗问世之前,经由吟游诗人们的演唱,一些有关特洛伊战争的故事片段和别的英雄传奇,已经以较短的叙事诗形式在各地的希腊宫廷和民间流传。《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与此类故事属于同一种文学门类,但在质和量两个方面均远远胜出,绝非后者可以同日而语。《伊利亚特》讲述发生在历时十年的特洛伊战争最后一年里的故事,而《奥德赛》则以战后英雄奥德修斯于归航途中所遭受的各种磨难,以及回家后击杀求婚人一事作为情节的主干。随着时间的推移,两部史诗以其鲜明的希腊风格、宏大的规模、跌宕起伏的情节和极高的艺术品位,逐渐具备了跨城邦的全希腊(pan-Hellenic)影响力,广为传播,妇孺皆知,成为全体希腊人珍爱与共享的精神财富。荷马史诗从一开始就并非只是诗歌。对于公元前七世纪以降的希腊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既是诗,也是史,而且还兼具教化功能,其作用远超一般意义上的文学。作为希腊历史的讲述者和民族精神的塑造者,荷马用这两部长诗为散居在辽阔地域内的希腊人打造了族群的文化共同体意识,给了他们一种能够大致确定其民族身份的标志,使其初步然而却是明确具备了长期以来渴望具备的自我意识。荷马史诗唤醒并优化了希腊人的民族认同感,是“希腊主义”(Hellenism)的最初表达。希腊人从荷马那里接纳的不只是古老的遗产,不只是“爱国主义的历史传奇或迷人的童话故事”,比这些更为重要的是,诚如《希腊人》一书的作者基托(H. D. F. Kitto)所指出的,他们还接纳了每一个希腊男孩在小学里必读的“那些内含使希腊文明具备其自身面貌的全部质素的诗篇”。荷马史诗凝聚并升华了希腊人的民族自豪感,使他们具备了自己的宗教观、生存理念、政治判断力和价值取向,拥有了自己的观念形态。凭借荷马史诗提供的价值引领,也受益于接受这种引领的社会实践,希腊文明第一次真正具备了自己的形观。作为“第一位”和“最伟大的”诗人,荷马和他的史诗为后续时代的希腊人“绘制了他们即将进入其中的世界图景”(J. D. 伯纳尔语)。

荷马塑造了希腊。《伊利亚特》是希腊民族第一次清晰的话语表述,描绘了希腊生活最古老的画面。荷马史诗奠定了希腊文化的基础,把希腊人引向对美、公正、知识和自由的热爱,使他们养成了一种注重事物的普遍性和共性展示的认知习惯。正是荷马史诗所帮助培育的这种希腊性(the Greekness),使得古希腊文明即使在表层乃至中层出现断裂之后,依然可以在深层次里保持传统与现实之间的通连。公元前六世纪,随着自然哲学的兴起,荷马史诗所宣扬的世界由奥林波斯神族掌控的神话宇宙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劲挑战。然而,荷马依据某种整体意识或曰整全感解释世界和人生的认知取向却依然有效,他对中允和无偏见叙事原则的青睐,事实上也许还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无形中为泰勒斯等自然哲学家们的探索提供了助力。对于普通希腊人,荷马史诗所描绘的生存图景从未整体地失去感召力。荷马史诗依然是主导希腊人民族认同感最主要的精神力量;作为指导行为的规范和准则,史诗的道德与文化影响力在哲学兴起之后的几百年里依旧长盛不衰。

荷马史诗是希腊的,也是西方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荷马塑造了希腊,也就意味着一定程度上直接和间接地塑造了西方。按照一些西方学者的观点,荷马史诗“是文化的代表,价值的符号,文学与文化之变动不居关系的里程碑”。不能因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古老而简单地将其归结为“原始”,也不宜因为其中神话氛围的浓厚而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概斥之为“不真实”。事实上,两部史诗的信息含量巨大,情感、史料与思想积淀丰厚,“代表了西方文化的根基”,在一些重要方面影响了西方文明的进程。“两千七百年来,《伊利亚特》从未失去它的典范地位”;“和《圣经》一起,《伊利亚特》代表西方文学、思想和精神的根基,从最广泛的意义上来说,代表了它的文化”。荷马史诗乃“欧洲文明的基础文本”,展示了鲜明的“欧洲性格”,《伊利亚特》是“西方文明的源头”。荷马史诗在西方文化的开源处烙下了涂抹不掉的印记。“荷马是希腊文化,欧洲文化和西方文化真正的先驱,”比利时裔美国科学史家乔治·萨顿(George Sardon)评价道,“这位先驱的身形如此高大,以至于我们今天仍然处在他的投影之中。”

荷马史诗对西方文学的影响尤其显著,对荷马以及荷马史诗的颂扬构成了文学评论中的一个组成部分,经常见诸西方学者和文人的笔端。荷马乃但丁心目中的“诗王”(poeta sovrano),是雨果崇敬的“太阳”(相比之下,维吉尔只是“月亮”)。这位盲诗人虽然以口诵从业,却是“欧洲文学的奠基英雄”。对希腊人来说,荷马从来就是“那个特指的诗人”,在西方文学传统中,“他从未失去这一身份”。纵观源远流长的欧洲文学史,荷马史诗是形成最早且受赞誉度最高的文学作品,以这两部诗作为代表的希腊文学和直接继承其衣钵的拉丁文学,“模塑了(has moulded)西欧和美国的文学生态”。荷马史诗对后世文人的榜样和激励作用怎么估计都不会过分,脍炙人口的故事和通过它们所精湛表述的人文思想一样,或明澈或隐晦地进入西方文学的主流渠道,“滋养我们的想象力达两千五百年之久”。无论是受到赞誉,还是受到批评乃至一些宗教人士的憎恨,它们都是整部欧洲文学史的核心。荷马史诗“被认为是我们最伟大的诗篇”,是西方世界“最古老的文学作品”,对西方的文学传统产生了“渗透面最广的影响”,“这三点事实”使得它们当之无愧、实至名归地“成为整座西方文学大厦的基石”。

荷马参与了对西方文明的塑造,但即便用最夸张的方式来描述,我们也绝对不会说,荷马或《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作者单枪匹马地造就了西方。参与模塑西方文明的要素除了荷马史诗,还有希腊哲学、基督教、罗马法、十一世纪的格里高利改革、十七世纪的科学革命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变革。即便对于希腊文明,本身亦在一些方面受惠于东方文学的荷马史诗也不是全部。希腊哲学的作用不可小觑,近当代西方学者对一百多年来受到广泛讨论的“希腊奇迹”(the Greek miracle)的褒奖性评估中,哲学、逻辑和科学的因素占据很大的比重。荷马和赫西俄德初步完成了对希腊文化的史诗形塑,而泰勒斯等米利都自然哲学家以及他们的那些生活在南意大利的后继者,则为希腊文明推开了抽象思维的大门,使其拥有了重视思辨和学术的科学气质。希腊本土是遍布小亚细亚和南意大利的许多拓殖点的“祖国”。公元前六世纪末,这些吸收了东方和希腊文明之精华的“孩子们”,开始反过来把哲学和科学输回“祖国”(主要是雅典),从而给本土人民带去了一次智识上的启蒙,有力地推动了雅典的社会改革和民主化进程。同样,希腊民族养育了荷马,而荷马又反过来用他的史诗滋养希腊民族,淬炼它的个性,凸显它的族群特征,帮助塑造了一个初步具备真正希腊性的希腊。有必要说明的是,希腊性或希腊国民性的形成是一个复杂的文化现象,其中亦有外来思想和观念的滋养。所以,无论是“荷马塑造了希腊”还是“参与了对西方文明的塑造”都是一种笼统的提法,不宜作排他性或过分拘泥于字面的理解。此外,荷马的价值观在一些方面带有明显的普世性质,这就决定了它某种程度上具备世界属性,使得它不仅能够参与模塑西方,而且同时也能够用来针对西方,其中的一些成分可以作为具有启迪意义的参照项,对当今欧美国家的某些偏离客观和公允原则的不当做法进行审察。

光阴荏苒,感觉中仿佛不久前刚刚到来的二十一世纪实际上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分之一。面对当前复杂多变的世界局势,我们有必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对事态可能的发展前景做出展望。但是,展望不能代替回顾,而需要我们认真回顾的显然也不只是满载着辉煌成就和惨痛教训的二十世纪(以及刚刚过去的二十多年)。了解西方有大篇幅文字记载的人文史应该从哪里开始?是从荷马用结合现实主义、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方法所精彩描述的史诗社会,还是从后来的古典时期,希腊化时期,中世纪,或是文艺复兴以后——我想答案是现成的。我们有理由为自己对近当代西方比较充分的了解感到自豪,但却不想,也不应该了无终期地为自己对它的古代,尤其是源头文化的所知不多惊讶不已。如果把目光眺出西方以外,我们同样需要知道荷马及其史诗里的人物对一些带有永恒属性的“命题”的理解:对人与神(和环境)、对生与死、对爱与恨、对美与丑、对朋友与敌人、对荣誉与耻辱、对和平与战争、对公正与邪恶、对自由与奴顺、对道德原则的终端、对伦理观念的知识背景、对生活中出于必然和偶然以及有时会显得捉摸不定的变幻。毕竟,我们今天仍在苦苦思索当年荷马思考过的某些问题,尽管我们有时能够凭借更为广阔的历史视野侥幸和看似更为稳妥地提出新的见解。不能精到地了解过去,就难以不失偏颇地展望未来。在人们热衷于谈论面临新时代挑战的今天,谁会想到回顾过去并切实留意是否能够从中受到启迪有时也是一种挑战?和我们一样,荷马远非总是对的。置身于古希腊历史上的一个重大变革时期,他的认知图谱中新旧观念杂陈。然而,和我们不一样的是,他是西方文学乃至人文史上第一位有完整和大篇幅作品传世的史诗诗人。所以,即便是他的过失也带有令人羡慕的历史积淀,能够帮助我们少走弯路,找到求知和探索的新起点。让我们了解荷马的成功,受益于他的失败。在觉得回顾或许比展望更有或同样有意义的时候,让我们走进荷马的世界,贴近他的诗篇。

文/陈中梅

来源:译林出版社“经典译林《伊利亚特》《奥德赛》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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