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 |《流浪地球》之前,为什么国产科幻走不出本土?
凤凰网读书 2023-01-31 20:00

如果要问,国人到底有多期待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科幻片?《流浪地球》的票房足以说明。

2019年的《流浪地球》是中国最卖座的电影之一,46.8亿的票房奇迹曾位列影史第二,这部科幻电影可以说开创了“中国科幻片元年”。

2023年1月,续集《流浪地球2》上映,豆瓣开分8.3。那么《流浪地球2》有可能超越前作吗?不少观众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它在视觉特效、细节铺陈上都公认地相较第一部更加精细,毫无疑问《流浪地球2》将中国科幻片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与此同时,还有不少网友关心:不知道国外对于中国的科幻片持什么态度?

截至目前,知名电影网站IMDb 4100人打出8分的评分;“烂番茄”的专业影评和普通观众打分,《流浪地球2》得到的分数分别为80%和97%;纽约时报的评论文章,标题为:“The Wandering Earth II’Review:It Wanders Too Far”(《流浪地球2:浪得太远了》)。是盛赞是毁誉,《流浪地球2》都已经走得足够远,正如原作作家刘慈欣发表的看法:“如果说第一部让中国科幻电影开启了壮丽的航程,那这一部就是它于世界舞台上响亮的鸣笛。”

无独有偶,刘慈欣的《三体》也曾是单枪匹马跻身世界级水平。为什么中国科幻被世界看到的仅有《三体》《流浪星球》如此少量的作品?中国科幻小说为什么不繁荣?

下文摘编自汤哲声的《中国现代通俗小说思辨录》。

01.无法接受的“科学享乐主义”

从1900年薛绍徽翻译房朱力士(即凡尔纳)的《八十日环游记》算起,科幻小说在中国本土已超过100年了。但是纵观中国科幻小说的百年发展史,其发展状况是很不尽如人意的。这是文学史的事实。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中国的科幻小说如此地羸弱?我认为根本原因还在于中国科幻小说价值观念的模糊性,以及带来的创作主体和创作视角的偏颇。

中国科幻小说的创作是与法国的儒勒·凡尔纳(Jules Verme)的小说在清末民初的流行分不开的。然而中国的科幻小说在接受凡尔纳作品科学历险和乌托邦生活的同时,并没有接受凡尔纳小说所宣扬的“科学享乐主义”。相反,中国的科幻小说之中充满了爱国情绪,并由此产生出浓厚的忧患意识。

凡尔纳一生创作了大量优秀的文学作品,以《在已知和未知的世界中的奇异旅行》为总名,代表作有三部曲(《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海底两万里》《神秘岛》)《气球上的五星期》《地心游记》等。他的作品对科幻文学流派有着重要的影响,因此被称作“科幻小说之父”,还被誉为“科学时代的预言家。

爱国主义和忧患意识产生了中国科幻小说的两种形态。一种是“政治幻想型”。这类小说最大的特点就是把科技作为富国强民的一种手段,畅想中国美好的未来。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谭》、吴趼人的《新石头记》、陆士谔《新野叟曝言》等小说,总是利用科幻的形式展示他们的“文明境界”和乌托邦式的“强国梦”。第二类是“邪恶科技型”。1946年顾均正出版的科幻小说集《和平的梦》。他的小说将科学与富民强国分离开来,将科学发明者与道德完善者分离开来,科学头上神圣的光环消失了。它明确地告诉读者:当科学为邪恶者所控制时,科学就会变成“邪恶科技”。“邪恶科技型”科幻小说的出现是以“二战”为背景的,但其形态一直延续到20世纪末。

1978年童恩正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珊瑚岛上的死光》,小说获得“全国1978年优秀短篇小说奖”。在此前后,文坛上有影响的科幻小说还有郑文光的《飞向人马座》、王晓达的《波》等,这些小说的创作思路基本上是“顾均正式”的。以科学为经,以中国的社会现实为纬,“政治畅想型”与“邪恶科技型”的科幻小说所表现的内容虽有不同,人格标准也发生了变化,但是爱国情绪和忧患意识的价值取向始终不变。

“科学”代表着一种力量,是一种强大的标志;“科学”也代表着一种文明,也是一种生活层次的标志。

中国的科幻小说疏忽了后者,对前者尤其地关注,所展示的科学技术、工艺技术不是与“人”的生活联系在一起,而是与“国”的强盛联系在一起。“科学家”是杰出国民的代表者,也是先进生产力的掌握者和未来世界的开创者。中国科幻小说强调前者,淡漠后者,对科学家的国家意识尤其看重。

02.弱国的现实性

晚清时期历次对外战争中失败的屈辱和一直努力地谋求强国地位的愿望,是20世纪中国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情结。弱国的现实性使得进入幻想领域的作家总是不自觉地与富国强民的潜意识结合起来。外域来的科幻小说一进入中国就有了本土特色,本土特色也就构成了中国科幻小说的特征。这不是中国的科幻小说作家有意而为,而是由中国的现实社会和文化环境所决定的。但是科学毕竟是全人类的。从科学探险、科学爱国到科学文化、科学人性,是世界科幻小说的发展趋势。

发展中的科幻小说不是从国家的角度思考问题,而是从全人类的角度思考问题,在展示科学奥秘的同时,还深刻地思考科学发展对人类社会的影响。人口膨胀、环境污染、能源危机、基因变异、自然灾害、克隆技术等各类困扰当今人类社会的问题往往成为当今作家展开科学想象和思考社会现实的主要创作题材。特别是20世纪60年代以来,美英等国开展了科学幻想小说的“新浪潮”运动,旨在改变科学幻想小说自30年代末以来的陈旧写作手法。

“新浪潮”运动的作家们并没有像上一辈人那样较多地在星际探险以及科技造福于人类这些题材上打转,而是关注科技发展给人类社会生活带来的负面效应。人类未来的生存环境、战争的威胁、种族问题以及人类的人性问题成为小说的主要题材,科幻小说向人道、人性等更深层次的思考空间开拓。

“新浪潮”运动直接促进和造就了科幻小说在当今世界文坛上十分繁盛的局面。

例如写人口膨胀的科幻小说的杰出作品就有美国作家弗瑞德里克·波尔(Frederik Pohl)的《人口调查员》(1956)、《土木工程》、《让出空地方,让出空地方》(1966)及其续篇《一个罪恶的行动》(1967),美国作家约翰·布鲁纳(John Brunner)的《站在桑给巴尔岛上》(1969)等。

写时间旅行的有美国作家哈利·哈里森(Harry Harrison)的《色彩靓丽的时间机器》(1972);

写生物技术的有美国作家罗伯特·西尔弗伯格(Robert Silverburg)的《再活一次》(1977);

写道德伦理的有英国作家布赖恩·阿尔迪斯(Brian Aldiss)的《解放了的弗兰肯斯坦》(1973)等等。

从人类的生存状况和发展前景写起,不仅具有神奇的科学奥秘,还有深厚的科学人道主义关怀,给读者思想以更为深广的艺术冲击力。

从人类生存发展的角度深入地探索科学文化和科学人性,这是科幻小说特有的艺术魅力。人类的发展给科幻小说提供的不仅仅是新的题材,还有征服自然、克服自我的更深刻、更复杂的人类问题。这些题材和这些问题给科幻小说以永久的鲜活的生命力。

《2001太空漫游》

03.“多装一点科学的东西“

影响中国科幻小说发展的第二个问题是“科普论”的创作观念。最早提出科幻小说“科普论”的是顾均正。

他在1946年出版的《和平的梦》的序言中提出:“我们能不能,并且要不要利用这一类小说来多装一点科学的东西,以作普及科学教育的一助呢?”顾均正的“科普论”在1949年以后的中国科幻小说作家身上得到了强化和彻底的贯彻。二十多年的科幻小说创作几乎一律以科学普及为己任。至今为止,科幻小说的创作观念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是“科普论”还是有着巨大的影响。

而当科幻小说完全与科普等同起来,实在是对科幻小说创作的极大伤害。首先,科幻小说的发展道路就变得相当地狭窄。什么样的文体最能达到科普的目的呢?当然是少儿作品。事实上少儿科普作品就成了1949年之后的二十多年中中国科幻小说的发展轨迹。这以后的二十多年时间内,中国科幻小说创作时断时续,时急时缓,基本上是这种创作思路的反复。科幻小说作家萧建亨对这样的创作思路作了如此形象的概括:

“无论哪一篇作品,总逃脱不了这么一关: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或戴着眼镜的年轻工程师,或者是一位无事不晓、无事不知的老爷爷给孩子们上起课来。于是误会——然后谜底终于揭开;奇遇——然后来个参观;或者干脆就是一个从头到尾的参观记——一个毫无知识的‘小傻瓜’,或是一位对样样都好奇的记者,和一个无事不晓的老教授一问一答地讲起科学来了。参观记、误会记、揭开谜底的办法,就成了我们大家都想躲开,但却无法躲开的创作套子。”

由于是少儿科普作品,科幻小说一律是科学畅想曲:科学进步总是和美好的生活联系在一起,人生观念总是一片灿烂,不是充满幻想的天真烂漫就是满腹知识的循循善诱;情节的构思和故事的编造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如何将作家心目中的“科学知识”有效地传递给小读者。结果造成作品的思想性淡薄,难以深刻地反映社会现实。

更重要的是当科幻小说与科普作品完全等同起来以后,它的盛衰就和时代的需求结合了起来。1949年以后中国科幻小说的发展大概有两个波段,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是第一个波段,发出“向科学进军”的号召后,新中国的很多科幻小说都发表在这个时期。1978年在欢呼“科学的春天”到来的社会环境下,科幻小说迎来了第二个波段,新时期重要的科幻小说均发表在这一时期。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中国各类小说的创作都与时代的需求紧密相连,但是表现在科幻小说身上尤其突出。

电影《珊瑚岛上的死光》

1978年童恩正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珊瑚岛上的死光》。这部小说的模式虽然创新还不够,但是它使得中国科幻小说创作从二十多年的少儿科普的模式中摆脱出来,科幻小说的创造意识和自主意识再一次回归。正是这一回归,才使得新时期以来科幻小说的创作发展有了新机,也出现了不少科幻小说的佳作和优秀作家。可惜的是人们对这一回归的历史意义的认识还是被动的,对科幻小说究竟怎样承担“科普”的任务还没有清楚的认识。

《小灵通漫游未来》是一部影响力较大的科幻小说,作家是这样说明小说的构思过程的:

“在1959年,我曾把当时世界科学技术的新成就,搜集了三百种,写成《科学珍闻三百条》。后来,觉得这本书只是罗列现象,缺乏艺术感染力,便从三百种中选择了一些作为科学幻想素材。接着,进行小说构思,设计了一个眼明心灵的小记者——小灵通,到未来市去采访,见到种种神奇的新事,写成了科学幻想小说《小灵通漫游未来》。”

小说的构思完全是为“科学”服务的。当科幻小说的美学空间难以拓展,小说怎么能有很强的文学性呢?“小说”性不强,“科学”性也不充分,这样的科幻小说所处的地位是相当尴尬的。

我们需要明确科幻小说中的“科学”是艺术的科学,它有科学的依据,但并不追求科学印证;它有科学的推测,但并不是科学的预言者。科幻小说可以反映眼前的社会现实,也可以在宇宙八荒中畅想;同样,艺术的科学就打破了科幻小说“未来学”的限制,科幻小说中的科学并不以是否能实现作为是否真实的标准,更不能以此作为小说优劣的标准。

有了这样的认识,就能明确美学倾诉是科幻小说创作的基本原则。小说中的科学家不仅是科学发明者和科学功能的传播者,而且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在事件的叙述中,他们不再是某种文化符号(埋头科研不问政治者、冲破阻力报效祖国者、充满私欲的狂妄自大者、迂腐酸臭不食人间烟火者),而是与现实生活紧密相连有着复杂的内心世界和鲜明个性的人物。

《错位》/中国大陆/科幻/1986上映

科幻小说的情节结构不仅是“设谜—破谜—说谜”的三段式,还有更多生动灵活的表达方式。语言叙述不仅能消除那些枯燥无味的科学原理的解说,而且能够使科普知识形象化、性格化,更为重要的是作家的创作个性可以充分地表现出来,在廓大的艺术空间内,作家可以根据自我的审美标准写出自我风格的科幻小说来。科幻小说明确了自我的位置,自然就有了艺术感染力,有了读者,有了强大的生命力。

04.科幻小说的启示

爱国情绪与忧患意识、承担科普的责任以及具有“科学”的观念都是科幻小说的特长。对科幻小说来说,它们是必要的要素。但是,必要的绝不是唯一的。如果要论唯一的话,它们首先应该是小说,这大概是20世纪中国科幻小说给我们的最大启示。

现在我们不妨把眼光放到台湾地区,因为台湾的科幻小说创作同步掀起了革新运动。今天我们就来介绍一下台湾的科幻小说作家张系国。他在1980年出版了一部小说集《星云组曲》,一共收录了十部科幻小说,这可以看做台湾乃至整个中国科幻小说创作的成就。

张系国的《星云组曲》体现了其科幻小说创作的观念。他曾经在这部小说和其他一些理论著作中提到过科幻小说的真正作用:第一,科幻小说的作用在于揭示科技与人类的关系,这是科幻小说创作的动力和难点所在。第二,中国的科幻小说如何民族化。

这两个问题恰恰是科幻小说创作的根本点。下面试以两部小说为例来说明张系国是如何体现他的创作观念的。一部是《翦梦奇缘》,写了当代先锋人士热衷的网络生活,比如网络一夜情、网上家庭等等虚幻的东西。小说里是这样写的:在电视早已被网络完全取代的时代,每到晚上,全地球的人就开始漫无边际地虚拟网络生活,体验各式各样的网络爱情。这种体验方式是要收费的,但是情节内容可以由个人设定,有梁山伯与祝英台式的爱情,又有罗密欧与茱莉叶式的爱情,都能让你身临其境地去体验一番。

1986年上映的《错位》。豆瓣8.1分,有网友评论:中国仅有的两部最好科幻电影,一部是《流浪地球》,另一部是《错位》

于是,我们看到,在这样一个虚拟的网络世界里,人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自己的目的与欲望,人类的大脑已经为天网所控制了。在小说中,也有一派持反对意见的人,他们反对天网对人类社会的控制。但是小说家所持的意见却与这群人相反,认为他们无视网络的存在恰恰是一种自私自利的表现。

从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看出,作者这样写是在人类与科技的关系上做文章,而这恰恰是科幻小说应该真正体现的东西。从这个角度上来写,科幻小说就会出彩。

再举一个例子。张系国的另一部著名作品叫《望子成龙》,这部小说影响很大,我甚至觉得这部小说可以被看做20世纪中国科幻小说中的经典作品,如果要编作品选的话,一定要把它选进去。这部小说不但涉及人类与科技关系的话题,也写到了中国的民族性问题。

小说讲了人类生养的问题。在作品所述的时代中,生孩子必须到专门的生养中心作登记以确定指标。有了指标,就有配额,每年就有计划地规定出生多少男孩,出生多少女孩。生孩子也不是由家里的太太来生,因为那时的社会上已经有了一种职业,专门从事生养,替别人生孩子。人们大都想生男孩子,但不是说想要就有的,还必须通过抽签决定。有一个家庭一直想要个男孩子,可是一连抽了10年的签都没有抽到。他们觉得很不公平,于是就找生养中心的人理论。得到的答复是,要想生男孩子可以,必须交钱来。

图为《霹雳贝贝》剧照。1988年上映,中国电影史上为数不多的科幻电影,也是中国第一部儿童科幻片

这家人出了很多钱,终于拿到了一个生男孩的名额,很满意,又花了很多钱定做漂亮男孩的长相。但没有想到的是,生下来以后一看,男孩倒是男孩,可居然长得奇丑无比。大人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又去找生养中心的人。他们的回答是,这个指标本来就是超额的,难保质量,而且这世上原本就有美丑之分。还安慰孩子的父母说,长得漂亮的人不想好好工作,不会有好的职业,而丑人因为自己丑,将来反而会好好工作,有份好职业。大人对此也只能长叹一声。透过这个故事,读者看到的是中国人一贯的望子成龙心理,同时,作品中也流露出对计划生育政策的质疑。

如何定位中国香港的倪匡呢?我的个人看法是,科幻小说的基本要素是科学技术,倪匡的小说更多是具有神魔、神幻、玄幻的色彩,说他是科幻,似乎有点牵强,所以,在这里,我并不把他作为科幻小说作家来讲。

编辑/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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