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世人皆以东坡为仙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3-01-30 09:00

记得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的书房里曾经悬过一幅字,是他一生的老师、曾经的系主任朱东润先生的手书。那是苏轼的《赠孙莘老七绝》之一:

嗟予与子久离群,耳冷心灰百不闻。

若对青山谈世事,当须举白便浮君。

朱先生写好这幅字后,就放进一个牛皮纸大信封,遣人送到了当时我家住的复旦大学第四宿舍门房。那幅字写得好,父亲觉得——“那气势说高山苍松,说虬龙出海,都既无不可又不够贴切。”(潘旭澜《若对青山谈世事——怀念朱东润先生》)朱先生的字上没有写年月,父亲的文章中说是1987年,应该不会错。也许是想起了苏轼当时的痛苦处境,也许是因录苏诗而不自觉地融入了苏体风格,这幅字与朱先生平时的温润蕴藉不同,显得笔墨开张、骨力刚劲,有苍凉而傲岸的味道。这是苏东坡写给好友孙觉(字莘老)的,意思是说:我和你离开京城的那些人很久了,我们对世上的事也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面对好风景咱们就该饮酒,如果你还要谈起世上的事,我就罚你一大杯。

我是看着朱先生的这幅字,把这首诗背下来的。正如我儿时背的第一首东坡词,“明月几时有”,也是通过父亲的手抄页背下来的——是的,手抄页,不是手抄本,因为当时并没有“本”,就是直接写在质地粗糙的文稿纸的背面。

苏东坡,有人说他是大文豪,有人说他是大诗人,有人说他是大词家,有人说他是书法家,有人说他是诤臣,有人说他是一个好地方官,有人说他是居士,有人说他是美食家,有人说他是茶人,有人说他乐天旷达,有人说他刚毅坚韧,更有人说他以上诸项皆是……而在我看来,苏东坡是我从小就知道,并从父辈的态度中感觉到他非比寻常的人;后来,我明白了他的独一无二:苏东坡,是每个中国人都想与之做朋友的人,是尘世间最接近神仙的人。

我生闽南,闽南人说晚辈不谙世事、懵懂糊涂,会说:“你怎么像天上的人!”虽然是批评、讥讽甚至责骂,但我由此从小知道,人,有地上的人,还有天上的人。苏轼,正是一个“天上的人”。我有证据:他自己说了,“我欲乘风归去”。一般的凡人与天的关系,最多是妄想着“上去”,所以叫“上天”,而他是“归去”,天上,是他的来处,是他应该在的地方。

苏轼。苏东坡。坡公。坡仙。

这人其实是说不得的,一说就是错。顾随在1943年写的《东坡词说》文末,认为苏词“俱不许如此说”,自己“须先向他东坡居士忏悔,然后再向天下学人谢罪”。苦水先生何许人?他尚且如此说,闲杂人等怎敢再说一个字?

一直坚信:对苏轼,绝口不说才是正理。热爱东坡的人,一提他的名字,彼此交换一个眼神,相视会心一笑,才是上佳对策。

这位“天上的人”,热爱他的人那么多,研究他的人也多,而且研究得那么透,“前人之述备矣”。但人是人,我是我,一万个人眼中有一万个苏东坡,再思洒脱如东坡者,也许会说:“东坡有甚说不得处?”便也不妨一说。

东坡和水,缘分特别深。

也许是因为他出生在四川眉山,“我家江水初发源”(苏轼《游金山寺》);也许是作为南方人,自幼感受到“天壤之间,水居其多”(苏轼《何公桥》);也许是因为他和水特别有缘,“我公所至有西湖”(秦观《东坡守杭》),“东坡到处有西湖”(丘逢甲《西湖吊朝云墓》);也许是因为流水的美,与他的明快心性和艺术气质特别契合;也许真的应了那句话——“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东坡不但是一个仁者,更是一位智者。

东坡爱水。谈自己的文章时用水的比喻——“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他谈好文章的标准,也用水的比喻——“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得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后人用“苏海”来评价他的诗文,很恰当,也正对了东坡的脾性。读东坡文章,其迈往凌云处、酣畅淋漓处、妙趣横生处、闲远萧散处,总要各人自己去体会,但最要体会的是那种像水一样的灵动、开阔和自由。

东坡多写水。他一写水,笔端就分外精神。前《赤壁赋》中“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等句不说,只看他的诗词,到处都有波光和水声。

且看他写湖:“江南春尽水如天,肠断西湖春水船”,“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微风萧萧吹菰蒲,开门看雨月满湖”,“水清石出鱼可数”,“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

且看他写江河:“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夜阑风静縠纹平”,“江涵秋影雁初飞”,“半濠春水一城花”,“霜降水痕收,浅碧粼粼露远洲”,“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岷峨雪浪,锦江春色”,“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隋堤三月水溶溶”,“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且看他写浪与潮:“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雪浪摇空千顷白”,“夜半潮来,月下孤舟起”……

且看他写雨:“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墨云拖雨过西楼”,“欹枕江南烟雨”,“疏雨过,风林舞破,烟盖云幢”,“潇潇暮雨子规啼”,“雨洗东坡月色清”,“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雨已倾盆落”,“烟雨暗千家”……

且看他写溪:“照野弥弥浅浪”,“山下兰芽短浸溪”,“北山倾,小溪横”,“连溪绿暗晚藏乌”……

看他写激流:“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

看他写泉:“雪堂西畔暗泉鸣”,“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劝尔一杯菩萨泉”,“但向空山石壁下,爱此有声无用之清流”,“桥对寺门松径小,槛当泉眼石波清”,“倦客尘埃何处洗,真君堂下寒泉水”……

水最大者为海,看他写海:“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水最微者莫过露,看他写露:“曲港跳鱼,圆荷泻露”,“草头秋露流珠滑”,“月明看露上”……

东坡的诗从题材到风格都丰富,名作很多,只选几首来说,虽近乎以瓣识朵、由珠窥海,但其中有我理解东坡诗词的入口,聊记于此。

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人生行止不定,去留充满偶然,留下的痕迹也必将在时间中消失,确实令人感到空幻而惆怅。但只要心里依然清晰保留着旧痕,则旧事依旧在记忆中鲜活;共同经历过“往日”的人,只要彼此都“还记”那段往昔,则一切都成了可以分享的人生体验。

前人多说此诗“富有理趣”(周裕锴语),其实更可以从中领悟东坡的多情和善解(悟)。对“路长人困”“往日崎岖”尚且如此恋恋不忘,则人生何事、何时、何种境地不可记取,不可回味?什么经历没有价值,没有意义?所以他在另一首诗里写道:“我生百事常随缘”“人生所遇无不可”(苏轼《和蒋夔寄茶》)。重情而不执于情,于无趣处发现乐趣、领悟理趣——理趣有时候对诗意是一种威胁,但在东坡这里不成问题,他的感觉(感性)依然兴冲冲的,理趣只增加了对人生体悟的深度。

东坡对人生的热爱和对日常生活的强烈兴趣,超尘脱俗的胸怀,加上擒纵杀活的文字本领,所以其诗常明净爽利而清澈,有一种透明的美感。写景者,如传诵极广的《饮湖上初晴后雨》、《惠崇〈春江晓景〉》,如《舟中夜起》亦是,又如《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亦复是。状物者,如《东栏梨花》《海棠》皆是。

万不可死心眼,只认定坡老单单就是写湖、写雨、写梨花、写海棠,定要看出此老心胸广、气象大,和大自然是够交情的真朋友。君不见同时代人带给他多少磨难与伤痛?幸而有大自然对他始终公平,始终善待。

以下两首诗最要对照参读:

出颍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

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

长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

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未转黄茅冈。

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

全然写景,而心情自见。顾随对这首诗评价不高,但这诗其实好,尤其适合念出来,一念,那种笔法流转之美,那种云烟迷蒙心事苍茫之感,就都出来了。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经历了人生的几番大起大落、无数煎熬和解脱,前诗那种身不由己、颠沛流离时的惆怅和迷惘,已经不见了,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苏轼进入了“天地之境”。

正如朱刚《苏轼十讲》所言,“一次一次悲喜交迭的遭逢,仿佛是对灵魂的洗礼,终于呈现一尘不染的本来面目。生命到达澄澈之境时涌自心底的欢喜,弥漫在朗月繁星之下,无边大海之上。”

“何似在人间”,“在人间”谈何容易!人间给了东坡太多的黑暗、恐惧、痛苦、无奈和辛酸。看到这位谪仙留在人间,到了人生的最后,没有悔恨,没有悲凉,了无遗憾,全无挂碍,而是这样得大解脱,得大圆满,得大光明,得大自在,真是令人欣慰、震撼和感动的。

从“我行日夜向江海”到“天容海色本澄清”,生命的意义实现了,人生的境界如此圆满。

苏轼一生留下四千八百多篇文章、两千七百余首诗、三百多首词,他的诗那么多,自然不可能每首都好。东坡写诗常常一触即发,而且写得快,他自己也说要快——“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不但不是每一首都好,就是那些相当有名的,有时艺术上也不高明,比如《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据说是他平生得意的一首,每每写以赠人,我觉得东坡“每每写以赠人”是真,但怀疑选这诗的原因未必是“平生得意”,而出于手录诗词的“技术”考量:因为这首够长,七言28句,有196字,赠人如果写小字,选字数这么多的作品正适合。因为全诗太不经意,感情浮泛,间有俗笔(比如以“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写海棠,既不幽独,又不清淑,意境全无,快不成诗了),明显酝酿不足加锤炼不够。他才大,真任性,且一任到底。前人说苏轼“凡事俱不肯著力”,他创作状态一贯自信而轻松,结果好的就真好——出色且自在,不好的就有点草率。

他是天才,什么都“不肯著力”,而“做诗应把第一次来的字让过去”(顾随语),在杜甫凝神“把第一次来的字让过去”的时间里,东坡早就一挥而就,然后喝酒去了。我辈终不能夺下坡公酒杯,让他再去推敲润色。况且许多时候,在他那样困苦绝望的处境中,“我写故我在”,靠着写诗、填词,也许还有给朋友写信,这位诗人才能活下来。还有什么,比让人活下来更重要的吗?没有。诗不是每首都好,打什么紧!泥沙俱下又有何妨,那江河不是还在奔流么?

……

东坡与米芾曾在扬州相遇,有一番令人忍俊不禁的对答。米芾对东坡说:世人都以米芾为“颠”,想听听您的看法。东坡笑着回答:吾从众。

如此便是苏学士明白教示了。若东坡问我时,我便答:世人皆以东坡为仙,吾亦从众。

选自《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

编辑/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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