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叶广芩:第一次上学
当代 2022-09-08 21:00

顾大玉上学了,一年级的小学生,新书新包新铅笔盒。一切都是新的。上学,作为人生的体验。应该有很多值得纪念的东西留在她的记忆之中。

第一次上学,是件永生难忘的事情。

就我自己来说,许多情景至今仍清晰如昨:

我使用的第一个花书包,是母亲买了二尺红底白花的花布为我缝制的,第一个铅笔盒,上面有“木兰从军”的图案,是姐姐送的;第一块石板,是我到文具店自己挑的······那些很一般的东西,在我却庄严而神圣得无与伦比。

我所就读的北京方家胡同小学,是一所很老的学校,老舍先生曾经在那儿当过校长。学校的东边是女二中,南边是二十一中(我的丈夫是那里的毕业生),北边就是著名的国子监。方家胡同小学的教学是相当严格、相当不错的。我们家之所以选择这所学校让我去读,大概就是看中了它的古老和严格。

记得还没开学,我们家的老七就怪声怪气地对我说,哈,您要上学啦,要上学啦......

他的意思很明白,进了学校就是马上了笼头,牛上了轭,就要老老实实受管制了,再不能水下房上,再不能天马行空。后来我也明白,进了学校,就要负起一份责任,挑起一副担子,就要认真在人生的道路上迈步走了。第一天上学,是母亲送的我。母亲领着我的手,和我一同走在幽长的胡同里,我不明白为什么第一天上学还要人送,但母亲坚持要送。母亲的手在学校的门口将我松开,我在母亲的目光里向教室走去,记得当时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母亲,母亲站在早晨的阳光里,穿着旗袍,她向我挥手,鼓励我自己走进去……

很美好,很有意境的画面,成了永恒的一瞬,深深地嵌在脑海里。

今天,我的孩子也成了一年级小学生,我也拉着她的手向学校走去,我把这个时刻看得很重要,基于自己的经验,我穿戴得比较齐整,为的是将来孩子回想起这一幕的时候,她的母亲是一个很清晰很美好的形象。

顾大玉走在我的旁边,嘴里啃着一根大油条,啃得热烈而认真,满嘴满手都是油。本来她在家里已经吃过早点,走过小吃摊还雁过拔毛地要,我就只好买,她就一边吃一边走,很不雅观。我问她文具都带齐了没有,她说带齐了。我把她的裤子往上提了提,这孩子动手能力很差,都七岁了,还不会系裤带,不会系鞋带,还要穿松紧带的裤子,小孩子,没有胯,裤子就老往下掉。我嘱咐她,上课的时候要专心听讲,下课要记着上厕所……顾大玉说她现在就想上厕所。

我说,你在家不是尿过了?她说,尿过了还想尿。

于是就找厕所,越找她越急,急得直跺脚,好像一泡尿立马就要装到裤子里了。我比她还急,身上已经出了汗,我说你憋到学校好不好,学校里肯定有厕所。她想了想说,行,就接着吃她的油条。走了不远,正好路边有个厕所,我让她去,她说她又不想去了。

我不知道她肚里那泡等不及的尿,这会儿工夫都化到哪儿去了。有些窝火。

到了学校门口,也就是说到了我对上学记忆最初始的那一刻,我看了看身边的孩子,心里很有些庄严肃穆,想对她说点儿什么。但看着她那油嘴油手,看着那根本吃不下去的大油条,我却觉得哪里不大对头,找不到当年我和母亲的那种氛围和感觉。

有人送的,没人送的小学生们纷纷走进了学校,我蹲下来,正了正孩子的书包,又提了提她的裤子,不敢再说上厕所的话。我从顾大玉手里拿过那半根油条,她心里正巴不得与油条分离,很爽快地推给了我。我刚要说手绢在兜里,她的一双油手已经理所当然地在衣服上抹开了,那是昨天才从商店买回来的新衣服,看来她对这套衣服并不怎么在意。

将顾大玉推入校门,她混入学生当中,再没有回头看看一直站在大门口的我。

一刹那,我竟有些茫然。

这也是一种上学。

回到家里我才知道,所谓文具“都带齐了”的顾大玉,她的那个崭新的有铁臂阿童木图画的双层塑料铅笔盒,很冷落地躺在桌底下。我掏出,打开,发现里面的橡皮被切成了小碎丁,所有的铅笔都秃了头……开学了。我不知道没有笔的新学生在课堂上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

但我相信,在顾大玉的记忆中,永远无法寻找我初上学时的那种清新,那种舒朗,那种欢快中的淡淡哀愁。

本文选自:《颐和园的寂寞:叶广芩散文选·三娘教子》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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