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他笔下的西弗吉尼亚,正如约克纳帕塔法之于福克纳、都柏林之于乔伊斯
文学报 2022-05-21 07:00

“布里斯·D'J·潘凯克的声音非常独特:坚定、锐利,充满现实的质感,急切且令人难以忘怀。”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如此评价这位26岁自戕的作家,通过他出版的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书《三叶虫与其他故事》。

潘凯克生前仅发表过六篇小说,去世四年后所有作品得以结集出版,由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撰文推荐,立即为其在作家和普通读者中赢得了巨大的声望。

潘凯克在风格上颇受海明威、奥康纳影响,作品主要书写西弗吉尼亚乡村生活和边缘人物的故事,风格时而含蓄诗意,时而冷峻暴烈。他也不惧以苍凉、暴烈的故事“冒犯”读者,以篇篇精妙的短篇杰作,揭示我们渴求爱与被爱的永恒欲望,我们易犯错的血肉之躯,我们对救赎的不朽向往。

他笔下的西弗吉尼亚,正如福克纳笔下的美国南方,正如乔伊斯笔下的都柏林:古老的山丘,贫瘠的空谷、生锈的拖车、悲伤的小餐馆、几乎废弃的矿村,以及那些被时间困住的畸零人——矿工、海员、猎手、货车司机。其独特的叙事氛围和强有力的地域感,将阅读升华为一种坚实的文学体验。

作品选读

我拉开卡车的车门,踏上铺砖的小街。我再次望向伙伴山,它整个儿被打磨得圆滚滚的。很久以前它也曾崎岖不平,屹立于泰兹河中像个小岛。超过百万年的岁月打磨出这个光滑的小丘,而我走遍它的每一个角落寻找三叶虫化石。我想着它如何一直存在于此处,未来也将一直如此,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夏季雾气蒙蒙。一群椋鸟从我头顶掠过。我在这片乡村出生,从未正经想过离开。我记得老爸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我。它们无比冰冷,从我身上带走了某些东西。我关上车门,走向小餐馆。

我看见路面上有块水泥补丁。它形状像佛罗里达,我想起我在金妮的毕业纪念册上写的话:“我们将以杧果与爱为生。”后来她起身离开,扔下我一个人——她扔下我去南边已经两年了。她寄明信片给我,正面印着鳄鱼摔跤手和火烈鸟。她从没问过我任何问题。想到我写的话,我觉得自己特别傻,我走进小餐馆。

店里空荡荡的,我在空调冷气里坐下来。廷克·赖利的小妹给我倒咖啡。她的屁股很好看,有点像金妮的,都从臀丘到双腿画出漂亮的弧线。臀部和双腿就像登机舷梯。她回到柜台前,继续大口吃她的圣代。我对她微笑,但她是个祸水妞。未成年少女和黑蛇,这两样你让我拿着窗帘杆远远地捅一下我都不敢。有次我抓起一条老黑蛇当鞭子使,甩断了鬼东西的脑袋,老爸用它抽得我屁滚尿流。我想到老爸有时候如何能让我气得发疯,不禁咧嘴笑笑。

我想起昨晚金妮打电话给我。她老爸开车从查尔斯顿的机场接她回来。她已经觉得无聊了。咱们能聚聚吗?当然。喝两杯啤酒?当然。还是那个老科利。还是那个老金妮。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我想对她说我老爸去世了,老妈正在想方设法卖掉农场,但金妮就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听得我寒毛直竖。

就像杯子让我寒毛直竖一样。我望向杯子,它们挂在店头旁的木钉上。杯子上贴着姓名,积满了油脂和灰尘。杯子一共有四个,其中一个属于我老爸,但让我寒毛直竖的不是它。最干净的一个属于吉姆。干净是因为他还在用,但它和另外三个一起挂在那儿。望向窗外,我见到他正在过街。他有关节炎,关节像是被灌了水泥。我不禁想到我离嗝屁还有多久,吉姆老了,看见他的杯子挂在那儿让我寒毛直竖。我走到门口去扶他进来。

他说:“快去说点真心话吧。”老爪子钳住我的胳膊。

我说:“不能搞她。”我帮他坐上他的高脚凳。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圆滚滚的石头,拍在吉姆面前的柜台上。他用枯瘦的手转动石块,仔细研究。“腹足纲,”他说,“很可能是二叠纪的。又轮到你请客了。” 我赢不了他。这些东西他全认识。

“我还是找不到三叶虫化石。”我说。

“还剩一些,”他说,“但没多少了。附近的露头岩,年代都比较晚。”

姑娘用吉姆的杯子端来咖啡,我们目送她一扭一扭地走回厨房。真是个好屁股。

“看见了?”吉姆朝她摆摆头。

我说:“芒兹维尔糖蜜。”我在一英里外就能认出祸水妞。

“妈的,当初在密歇根,姑娘的年纪从没拦住过你老爸和我。”

“真的?”

“当然。不过你必须算好时间,提起裤子刚好能赶上当天的第一班货运列车。”

我望向窗台。那儿星星点点地躺着苍蝇的枯干尸体。“你和我老爸为什么离开密歇根?”

吉姆眼角的皱纹松弛下来。“战争。”他说道,然后喝了口咖啡。

我说:“他再没回去过。”

“我也一样。倒是一直想回去来着,或者去德国——只是随便看看。”

“是啊,你们在战争中把银器和各种好货埋了起来,他答应要带我去看看。”

他说:“易北河上。现在多半已经被人挖出来了。”

咖啡倒映我的眼窝,蒸汽环绕我的面庞,我感觉头痛即将到来。我抬起头,想问廷克的妹妹要阿司匹林,但她在厨房里咯咯笑得正欢。

“他就是在那儿受伤的,”吉姆说,“易北河上。他昏迷了很久。冷,我的天,真的很冷。我以为他死了,但他醒了过来。说:‘我走遍了整个世界。’还说:‘吉姆,中国可真美啊。’”

“梦见的?”

“谁知道呢。很多年前我就不再琢磨这些了。”

廷克的妹妹拿着咖啡壶来找我们讨小费。我问她要阿司匹林,看见她锁骨上有颗青春痘。我不记得我见过中国的照片。我望着小妹的臀部。

“特伦特还想要你家那块地造廉租房?”

“没错,”我说,“老妈也多半会卖给他。我没法像老爸那样经营那地方。甘蔗长得一塌糊涂。”我喝完我那杯咖啡。我厌倦了谈论农场。“今晚和金妮出去。”我说。

“替我给她这个。”他说,戳了一下我的裆部。我不喜欢他这么谈论她。他注意到我不喜欢,诡笑随之消失。“帮她老爸搞了很多天然气。他老婆离开前,他也算一号人物。”

我在高脚凳上转身,拍了拍他瘦弱衰老的肩膀。我想到老爸,试着开玩笑。“你太难闻了,殡仪馆老板会跟着你的。”

他大笑:“知道吗,你生下来是全世界最难看的一个娃。”

我咧嘴笑笑,走向店门。我听见他对小妹喊:“宝贝儿,过来一下,给你说个笑话。”

天空中有一层薄雾。热浪穿透我皮肤上的盐,绷紧皮肤。我发动卡车,沿着公路向西驶去,公路修建在泰兹河干涸的河床上。谷底很宽,连阳光都驱不散的滚滚黄雾笼罩着两侧的山峦。我经过公共事业振兴署立下的铁牌:“泰兹河峰,由乔治·华盛顿勘测。”我在建筑物耸立之处见到田地和牛群,想象它们多年前的样子。

我拐下主路,开向我们家。云朵使得阳光在院子里照出明暗光影。我再次望向老爸倒下的那块地方。他手脚摊开躺在厚厚的草丛中,他以前受伤时留下的一小块金属钻进了大脑。我记得我当时在想,草叶在他脸上留下了印子,看上去多么憔悴。

我来到高耸的谷仓旁,发动拖拉机,开到我家田地尽头的小丘前停下。我坐在那儿抽烟,再次望向甘蔗地。一排排甘蔗弯成紧密的曲线,但它们身上长满了土色的疤痕,叶子因为枯萎病而发紫。我懒得去琢磨枯萎病。我知道甘蔗早就完蛋了,所以没必要担心枯萎病。远处有人在砍木头,飘来斧子砍进木料的回音。阳光炙烤山坡,热浪腾腾,仿佛幽魂。我家的牛群走向风口,鸟儿躲在树冠中,我们一直没有为了扩展牧场而砍掉那些树。我望着坑坑洼洼的古老边界立柱。属于流浪汉和士兵的日子结束后,老爸立下了那根柱子。它的木料来自一棵洋槐,将会在那里挺立很久。几朵凋谢的牵牛花攀附在立柱上。

“我真的不擅长这个,”我说,“一件事你不擅长,累得要死要活也没用。”

砍木头的声音停了。我听着蚂蚱摩擦翅膀,眯起眼睛在河谷的另一头寻找枯萎病的踪影。

我说:“是的,科利,你没法在一堆马粪里种菜豆。”

我在拖拉机底盘上碾灭烟头。我可不想引起火灾。我按下启动钮,颠簸着在田地里转圈,然后开下逐渐干涸的溪流的浅滩,过河开上另一侧的缓坡。乌龟爬下木头,掉进凝滞的水洼。我停下拖拉机。这儿的甘蔗情况同样不妙。我抬起手,揉着后脖颈上的一块晒伤。

我说:“完蛋了,金。怎么都搞不好了。”

我向后一靠,努力忘记农田和两侧的山峦。在我和这些器具出现之前很久,泰兹河曾在这里流淌。我几乎能感觉到冰冷的河水和三叶虫爬过时造成的刺痒。发源于古老群山中的河流全都向西而去。但后来大地拱升。我只有河谷和我搜集的动物化石。我眨眼,呼吸。我父 亲是甘蔗林里一团卡其色的云,金妮对我来说不过是山梁上黑莓丛中的苦涩气味。

我拿起麻袋,下河去抓乌龟。河岸下,白鲑的身影一闪而过。斑驳的水苔之中,我看见涟漪扩散,那是一只乌龟躲进了水里。蠢东西是我的了。水洼散发着腐败的气味,阳光照出刚硬的棕色。

我蹚水向前走。乌龟游向一截木头的根部。我乱插了几下,感觉到鱼叉在抽动。一只聪明的乌龟,但依然是个蠢东西。要是它能活下去,我打赌它能咬掉鱼钩上的鸡肝,但它在我挥动鱼叉的时候游进树根就太愚蠢了。我把它拉出水面,发现这是一只鳄龟。它把粗短的脖子扭过来,企图咬断鱼叉。我把它放在沙滩上,取出老爸的匕首。我踩住它的甲壳,用力向下压。肥胖的脖子立刻变细,长长地伸了出来。鱼叉插出来的伤口只流了一点血,但我一下刀,涌出来的鲜血就积成了血泊。

一个声音说:“科利,抓了一条龙?”

我吓得一哆嗦,抬头向上看。原来是放债人,他身穿茶褐色的正装,站在河岸上。他脸上有一块块的粉色,阳光把变色镜映成了黑色。

“我时不时就想吃两口。”我说。我继续划开软骨,向后剥皮直到龟壳处。

“哎,你老爸就爱吃龟肉。”男人说。

我听着甘蔗叶在下午的阳光中沙沙作响。我把内脏扔进水洼,其余的部分装进麻袋,重新爬上浅滩。我说:“有什么事找我吗?”

他开口道:“我在路上看见了你,下来只是想问问,你觉得我的出价怎么样。”

“昨天我说过了,特伦特先生。卖地由不得我来决定。”我放缓语气。我不想伤感情:“你得找我老妈谈。”

血从麻袋滴到土里,尘土变成暗色的泥浆。特伦特把双手插进口袋,扭头望向甘蔗地。乌云遮住了太阳,我的庄稼在云影中发出绿油油的光。

“附近差不多就剩这一个真正的农场了。” 特伦特说。

“干旱没弄死的也会毁在枯萎病手上。”我说。我把麻袋换到另一只手上。我知道我正在败退。我正在让这个人步步紧逼,推着我团团转。

“你母亲怎么样?”他说。他戴着变色镜,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挺好,”我说,“她想搬家去阿克伦。”我朝俄亥俄的方向甩了一下麻袋,几滴血溅在特伦特的裤子上。

“不好意思。”我说。

“会洗干净的。”他说,但我希望不会。我咧咧嘴,看着乌龟张开嘴巴的脑袋躺在沙滩上。“咦,为什么选阿克伦?”他问,“那儿有亲戚?”

我点点头。“她家里的,”我说,“她会接受你的出价的。”炽热的云影淹没了我,我的声音仿佛耳语。我把麻袋扔进拖拉机,爬上去转动启动摇柄。我感觉好些了,前所未有。炽热的铁皮座位隔着牛仔裤烫我的屁股。

“在邮局看到金妮了,”男人喊道,“确实是个美人儿。”

我挥挥手,几乎是微笑着挂挡,轰隆隆地开上土路。我经过特伦特积满灰尘的林肯车,渐渐远离我遭了瘟病的甘蔗。全都可以忘记了;陈年种苗,干旱,枯萎病——等她在文件上签字,就全都可以忘记了。我知道责备会永远落在我身上,但这不可能只是我一个人的错。“你呢?”我说,“那天一整个上午你的半边身子都在疼,但你就是不肯去看医生。不,先生,你必须去盯着你的傻儿子,免得他种歪地里的庄稼。”我闭上嘴巴,否则我会像白痴似的说个不停。

《三叶虫与其他故事》布里斯·D’J. 潘凯克/著;姚向辉/译;一頁folio|广西师大出版社;2022年4月版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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