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功夫鸡:一鸡九吃
凤凰网读书 2022-05-27 16:00

“如果你是一个热爱美食、热爱生活的人,那么扶霞的文字肯定是你的菜。如果你一日三餐味同嚼蜡,我觉得这本书不读也罢。”《风味人间》总导演陈晓卿,曾如此直接向大家安利英国美食作家扶霞·邓洛普。

2018年,扶霞的《鱼翅与花椒》一书在国内出版,这本关于“一个英国女孩的中国美食历险记”,让我们借由一个外国美食爱好者的视角,重新了解了日常生活中过于熟悉的中国菜,扶霞也因此被她的读者称为“最懂中餐的西方人”。

如今,扶霞的生活是这样的——“伦敦的公寓,厨房里供着灶王爷,放着各种中餐美食书,有万般齐备的中餐烹饪用具,家附近的中国超市也很容易买到中餐食材,几乎每天都做中餐吃。”她继续保持着对食物与写作的热情,秉承“我看,我吃,我写下”的态度,记录自己与中国美食相遇的每一个故事。

下文摘选了扶霞新书《寻味东西》中的文章。文中,扶霞认真研究了中餐的点菜技巧,也记录了自己试图在伦敦家中后院杀鸡却吓到了邻居的诙谐情形。钟情于中餐的扶霞骄傲地写道:“掌握了在中餐馆点好一桌菜的技能,是我人生中最自豪的成就之一”。

功夫鸡:一鸡九吃

要怪就怪那张图。在扬州,一位大厨送了我一本烹饪学校的教材,我闲来翻看,目光被一幅神奇而复杂的插图所吸引。那就像一张树状家谱,位于最顶端的“老祖宗”是一只活鸡,下面画着一些规整的线条,将这只鸡分成十二个部分,是为“后代”。这些“后代”又会依次以不同的组合变成九道不同的菜,组成同一餐。旁边的文字批注解释说,“一鸡九吃”是一道示范菜,设计者是高级名厨王素华,他专攻的领域是淮扬菜,即古城扬州的特色菜系。

王厨设计的这套菜谱中,每一道都是为了展示不同的厨艺,以及鸡不同部位的特性。“一鸡九吃”中,有开胃菜,冷热兼备,也有数道炒菜、两道汤,以及中餐风格的鸡块。菜肴的口感从耐嚼到嫩滑,从多汁到爽脆。从技术的层面来讲,要做这些菜,需要掌握专业中餐烹饪的主要技能:刀工、调味和火候。每道菜的卖相、口味和口感都应该彼此不同,这样才能让一种主材恰如其分地焕发出多姿多彩的吸引力。

和所有接受过科班训练的中餐厨师一样,王厨的第一步,是对食材进行思考剖析。他分析了各个部位的长处和短处,想出了各种扬长避短的办法,并选择相生相和的调味料和烹饪方法。鸡头、鸡爪和鸡翅都是“瘦骨嶙峋”,用我父亲的话来说,拥有“高格斗系数”:是只有中国人才青睐有加的软骨,结构和吃法都很复杂,所以只是简单沸水煮熟,调上佐料,供食客啃咬咀嚼,享受那种丰富的口感;鸡腿肉多且汁水丰富,所以上浆炒制;而嫩滑无骨的鸡胸肉则有不同做法:一部分做成一道炒菜,在另外两道菜里则被“施以魔法”,做成丝滑的鸡茸。任何一位中餐厨师都知道,鸡胗和鸡肝这类下水,如果煮过了,肉质就会变老变柴,韧如皮革;因此,对内脏的处理就是切成薄片,进行爆炒,借助调料抚平腥膻。鸡肠也是快速入沸水汆烫,保持滑溜弹牙的口感。这是充满思考、精心烹制的过程,能够做出菜色多样、美得叫人眼花缭乱的一整餐。

光是看看这些菜谱就已经累得够呛,但我对这样的挑战向来是“打蛇随棍上”的。“一鸡九吃”可以说是一个缩影,恰恰说明了我对中餐最钟情的方面:既有着“敬天惜物”的节约,又结合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当你夺取一只鸡的生命,就要确保去除爪羽之后,它的任何部位都不会被浪费,这是多么明智明理啊;而花好几个小时来仔细处理这只鸡,把它变成九道精致的小菜,这又是多么疯狂啊。要是换成一个英国女人,通常她就会把整只鸡直接塞进烤箱啦!

当然,我的第一道难关,是去找一只活鸡。做大部分的菜,随便找只死掉的老鸡都能凑合;但要实践这一套菜谱,我不仅需要肉和骨头,还得有很具体的肉和骨头。伦敦有些屠夫或农贸市场倒是会卖整袋的鸡杂,但在英国,就算是最大胆的“鸡杂综合袋”也绝对没有鸡肠(就连我最喜欢的唐人街超市都买不到鸡肠,那里只有鸡心和鸡胗)。而且,王厨的一道菜里要用到鸡血,这简直比鸡肠还难找。要在伦敦得到凝固的鸡血块,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亲手为一只鸡割喉,再自行处理喷出来的血。 

我打了几个电话,但相熟的肉商能提供的鸡,都是他们口中“即买即入烤箱”的状态。我想,在乡下找到一只农家散养活鸡应该容易些,于是托我的摄影师朋友伊恩帮忙找一只,他就住在剑桥郡的一个村里。他打电话找到的第一位农妇养了很多鸡,但不愿意卖活的。“我们以前是卖活鸡的,”与他通话的那个女人说,“但亚洲人都是买去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杀。”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伊恩只好完全闭嘴。第二个农民没有进行这种良心的谴问,于是伊恩买到了一只重量适宜(大约两公斤)的鸡,把它带到了伦敦。我俩都不确定英国的火车能不能带活鸡,所以他将一个猫箱装饰上彩色的帘子,把鸡安全地塞在猫箱里(好在鸡没有被里面残留的猫咪气味干扰,在整个旅途中都很克制,没有叫唤)。

天黑以后,伊恩和那只鸡乘坐出租车到达我家。真是一只美丽的小东西啊,通体洁净,丰满柔软,披着一身雪白的羽毛。它通身有种优雅的气派,镇定地与我四目对视。我们努力让它有种“鸡至如归”之感:用一些旧的《中国日报》给它做了窝,让它安顿下来,并用玉米和水给它做了最后的晚餐。我与它聊天,对它“咯咯”叫,为自己将要“背信弃义”而心怀愧疚。(违反待客之道有各种各样的方式,但对于大驾光临自家的贵客最严重的犯罪,肯定就是杀了它吧?)不管揣着什么样的怀疑,小鸡还是安生地待了一夜,只是在筑窝时偶尔“咯咯”两声,或发出“咕噜咕噜”的微小颤音。

在多年的中国探索生涯中,我在市场上目睹过大量的宰杀场面。我长居成都期间,那里的禽肉摊子上总是血糊着羽毛,一片狼藉。尽管对禽流感的恐惧已经把大部分活禽宰杀摊位赶出了城市,但鱼和黄鳝仍然很多都是现点现杀,当场开膛破肚。我是个厨师,所以经常要亲自面对屠杀和血腥的场面。剖杀鱼、螃蟹和黄鳝,这些事儿我都干过。十几岁的时候,我沉迷于研究基础烹饪知识,说服母亲给我买过一只还带着羽毛的雉鸡,从此我就会给这种鸟类拔毛并进行处理了。但我从来没杀过鸡。

我打心眼儿里认为,只要是吃肉的人,都应该做好心理准备,勇敢面对杀鸡这件事;我也并不是那种特别胆小的人。然而,与此同时,我也禁不住想起短短几周前与一位美国朋友的对话,主题是他自己皈依素食主义的经历。一个严寒的冬日,他和父亲出外打猎,在一个封冻的湖边,他们杀死了一对鹅夫妻中的一只。另一只鹅在他们头上不停地盘旋,发出号叫,既像是哀嚎,又像是愤怒。朋友觉得那个场景持续了很久很久,甚至在他们把死鹅装上车绝尘而去时,那只“鳏寡之鹅”还跟着他们的车,在车顶盘旋并号叫。“在我头脑里面挥之不去啊,”他说,“那不断的号叫。” 

第二天,我和伊恩起了个大早。那是十一月寒冷的一天。我们让那只鸡散了会儿步,然后就抓起它,到外面去完成必须要做的事情了。我们带着强烈的愧疚感,有些鬼鬼祟祟地在我家前院杀掉了它。有几个路人碰巧目光越过了院墙,都大吃一惊。我按照中国人处理鸡的程序,把大部分鸡血装在一个事先盛了点水、撒了一点盐和一点油的玻璃容器里。我把血、水、盐和油搅拌了一下,拿到楼上去放在蒸锅里。接着把鸡浸入一锅烫水,把羽毛烫湿、烫松。接着我又回到门外,坐在血迹斑斑的台阶上,开始拔鸡毛——很容易,用手一扯就掉了。

我回到公寓的楼上,把鸡剖开,掏出一团泛着光的温热内脏。我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下水做了分类,小心地扔掉了泛绿的胆囊,保留了鸡肝、刚刚停止跳动的鸡心,以及带着白色叶状花纹、整体泛紫的鸡胗。我把鸡肠放在水槽里,用剪刀割开后冲洗干净,用盐和绍兴酒抓拌腌制。接着我割下了鸡头和鸡爪(趾甲都剪掉了),把关节和骨架都拆下来。我把“鸡尸”放入一锅水里,和去腥的姜、大葱和绍兴酒一起小火慢炖。现在,“一鸡九吃”菜谱里所需的一切部位我都有了,可以开始真正的备菜环节了。

和很多中餐菜谱一样,我面前这套“鸡大餐”的书面资料对用量的描述非常模糊,于是我只能自行去理解实践,而且实在忍不住将配方稍作调整,来适应我的四川口味。王厨的菜谱是用酱油、醋、糖和芝麻油来给鸡翅、鸡头和鸡爪调味,我则加了一些四川红油和一小撮花椒。他在菜谱中建议,鸡大腿切丁炒制时要加红辣椒,这似乎是在热情邀请我来点川味的火辣与活力,所以我准备了一些泡椒酱和蒜。另外,我在伦敦找不到王厨菜谱中的江苏腌黄瓜和泡姜,就选择了四川的榨菜来代替,那种咸酸爽脆同样是令人愉悦的美味。我还选择用植物油代替了猪油,因为考虑到自己不可能实现所有的菜同时上桌,希望避免菜冷之后猪油凝固,导致菜品卖相不佳的现象。

中餐备菜是关键,这是老生常谈,但通常也是真理。我这九道菜,光是切和腌制,就花去了好几个小时。六个星期前我的右手腕受了伤,还在恢复,备菜工作也因此变得更为复杂麻烦。给鸡去骨、去关节,我显然是做得到的;但要发挥在四川学厨时修习的技能,费力将鸡胸肉剁成柔滑的鸡茸,我的手腕就发出抗议了,只能叫伊恩放下相机,手拿两把菜刀,我则站在他背后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命令他一定要把每一根筋腱都挑出来。

等到万事齐备,真正能开火了,厨房的桌子和台面上已经摆满了各种小碗和碟子:切片的内脏、两种不同状态的鸡胸茸、琵琶腿肉块、切丝的鸡胸肉、切块的鸡腿肉、开水煮过的鸡头鸡爪和鸡翅、酱汁、面糊、葱花、姜末、蒜片、火腿、竹笋和蘑菇、焯水后切碎的菠菜和其他零零碎碎的食材。还在“咕嘟咕嘟”熬制着的高汤,浓郁的香味已经开始在厨房里飘啊飘,而我的食谱笔记卡上也溅满了酱油和油渍。

之后的一切水到渠成、干脆利落。我用自己发挥的川味调料给煮好的头、爪和翅膀调好味,做成名字很好听的一道“叫、跳、飞”。我把琵琶腿肉块裹在金黄色的蛋黄面糊里,炸成散发着葱与花椒香气的美味鸡块。我用鸡腿迅速炒了两道快手菜,肉过温热的油,再放入相应的调料,炒得更猛烈一些:第一道菜是放泡椒、姜、葱和蒜;第二道则要不同寻常些,是放脆甜的苹果丁。我用四川榨菜炒了切成细丝的鸡胸。那些零碎的小块内脏,即爽口的鸡胗、光滑的鸡肝和弹牙的鸡心,都被切成薄片,大火爆炒,再加入切片的荸荠,入口爽脆,叫人愉悦。

最难做的还是那两道鸡茸菜。第一道称为“雪花鸡”,要把各种东西加入鸡茸里搅拌和匀成乳状物,放入油中;油温要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能够温柔地将鸡茸烹熟,又要保留其奶滑的口感,然后倒入笋和蘑菇,和这云朵一般的鸡茸一起进行快炒。第二道菜是羹,即浓稠的汤,要把稀稀的鸡茸加淀粉变稠,用一点鸡高汤和匀,用菠菜增加一点绿意,把表面装饰成经典的“太极”图案,表现阴阳相生、此起彼伏的永恒主题。最后,我在那锅奢侈的鸡汤中加了凝固的鸡血和带状的鸡肠,以及蘑菇片和笋片,做成一道抚慰身心的汤。

我们把所有的菜摆在黑色的背景上,我心中涌起一阵自豪和满足。真是不敢相信,我竟然成功做到了王素华大厨写的每个步骤,而且在门口杀鸡没有被捕,人生第一次清洗了鸡肠,试做并记录下九道新菜,结果都还不赖。厨房的地上还残留着几根白色羽毛,整个房间都溅上了油,到处散落着乱七八糟的碗和调料。猫箱空荡荡地放在走廊上,仿佛在打着哈欠;门外的“犯罪现场”还有几处血迹没有处理。然而,在“满目疮痍”之中,我那九道小菜好整以暇地以军事化队形排列,这是对中餐“变形魔法”的有力证明。

(发表于《福桃》杂志,2017年春季第22期)

本文节选自《寻味东西》副标题: 扶霞美食随笔集;作者:扶霞·邓洛普;译者:何雨珈;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年:2022-4

来源:凤凰网读书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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