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浙江文艺出版社“KEY-可以文化”推出了日本芥川奖得主村田沙耶香的最新短篇小说集《生命式》,收入了不同主题、不同风格的12篇代表作。
村田沙耶香《生命式》封面
村田沙耶香是一位极有个人风格的日本女性作家,很少有人像她一样以一种“局外人”的冷静笔触,对社会规则、当代人的处境以及女性身份进行如此犀利的剖析。
在作家朋友们的圈子里她被戏称为“疯狂的村田”,但是她的写作风格其实是非常柔软多变的,这本小说集中的故事最能体现她丰富的创作主题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黑暗寓言《生命式》,轻松活跃的家庭喜剧《美好的餐桌》,童话般的神秘故事《巨大星星的时间》,日常家庭小剧场《夏夜的吻》《双人家庭》,以及充满诗意、朦胧抒情的《风之恋人》,等等。
1979年,村田沙耶香出生于日本千叶县的一个传统家庭,父亲是地方法院的法官。父母希望她像当时大多数的女性一样,接受良好的教育,将来成为优秀的家庭主妇。村田从小内向又安静,努力地想要满足家人的期望,却无法真正理解需要如此生活的理由。她的想法似乎和大多数人都不在同一个频道中,写作就成为了她和世界沟通的唯一途径。村田在媒体采访中说,二十多岁的时候她也曾尝试按照他人期待的那样化妆、打扮、恋爱,但是这些尝试非但没有让她的生活变得更容易,反而成为了她内心矛盾和痛苦的根源。
村田沙耶香《人间便利店》获得第155届芥川龙之介奖
日本是一个规则明确的社会,如何生活、如何恋爱、如何选择职业都有既存的模板,而一旦偏离了大多数人选择的人生道路,很容易被周围视为异类,也很难不对自己产生怀疑。《波奇》中念叨着“两点之前做完”的上班族,以一种令人战栗的方式诠释了什么叫“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但同时,村田也在这个短篇集中展现出了温柔的一面——在《美好的餐桌》里,呼吁大家尊重彼此的饮食喜好,彼此包容;在《双人家庭》中,探讨没有血缘维系的好友共同生活的可能性;在《魔法的身体》中讨论如何在成长中正视自己的身体和欲望,而不是盲目受他人影响。
脑电波和普通人似乎并不相通的村田,反而在日本国内外都获得了广泛的认同和共鸣,这可能是因为我们周围的世界也正在以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速度发生着变化。昨日的“疯狂”变成今日的“理所当然”,深陷其中的我们,又应当以什么样的姿态应对这些变化呢?也许这也是村田沙耶香试图在写作的过程中寻求的答案。
译作选读
奈绪子叫我风太,因为我经常随风依依,因为我总是被风冲撞而膨起。
我是奈绪子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由她爸爸崇先生挂在这个房间里的。把我用挂钩固定好后,崇先生心满意足地抚摸奈绪子的头。
“看,奈绪子喜欢的水蓝色,多漂亮。”
“不如粉色。水蓝色的话,到晚上天空好像还是蓝色的。”
奈绪子噘着嘴,不过她的眼睛一直追逐着我稀释得很淡很淡的天空一般的浅蓝色。
我担任遮住这间房右侧窗户的工作。窗子另一侧是白色阳台,阳台后面有庭院。如同我同胎兄弟一般的另一块布说了句“好了,以后就在这干等着被风吹脏”,就无言睡去了。我一点也不困,我满心好奇地环顾奈绪子,以及奈绪子房间里粉红色的靠垫和崭新的书桌等。
奈绪子仿佛知道我醒着,她只给我取名“风太”。
到了早晨,奈绪子背着红色的书包去上学。过了会儿,奈绪子的妈妈和美太太进来打扫房间。“得换换气。”她边说边把我身后的玻璃窗打开。
奈绪子回家之前的时间里,我就随风翩翩,如同在房间中游走一般。
奈绪子从学校放学回家以后,会马上说“好冷”,并关上窗户。然后连书包都不放下就把脸埋在我的胸口说:“风太,我回来了。”
虽然顶着风太这个名字,但是我可讨厌风了。冬天冰凉、夏天温热,像全身被来回抚摸一样令人恶心。奈绪子因为怕冷会立刻关窗,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入夜后,奈绪子会在不开灯的房间里静静地抱紧我,将脸贴近。
我在昏暗的房间里,被奈绪子的双臂紧紧锁住,偶尔还会听到她呼唤我的名字:“风太。”每次遭遇伤心的事,奈绪子就会这样将我紧抱。
由纪夫第一次来房间是我刚满11岁的时候。那是个我最讨厌的季节。奈绪子经常忘记关纱窗,本来就经常骤然来风的季节里,庭院里的樱花瓣也混迹风中黏在我身体各处。
奈绪子上高二了。和美太太一直坐立不安,往房间里送了好几次果汁和零食。和美太太每次离开房间,奈绪子和由纪夫就羞赧地相视而笑。
“抱歉,第一次有男孩子来我房间,所以我妈妈有点坐不住。”
“我不介意的。”
由纪夫相貌平凡,相当纤瘦。个头也不是很高,棱角分明的脸比奈绪子还小。
窗外的阳光照射在他又黑又细的头发上,表面泛起一层浅棕色的光。稀疏斑驳的眉毛下面是一双形状如小叶子一般的眼睛。他黑色的瞳孔在反射窗外的阳光时,也会呈现淡棕色。
白色校服衬衫袖子的卷起处,露着他的长胳膊。虽然纤细,但他胳膊的肌肉走向清晰可见,和奈绪子柔软的四肢截然不同。
由纪夫比和美太太高大健壮一点儿,他一走动,房间里就生起一阵微风。
“啊,风太被窗户夹住了。”
奈绪子站起来,开窗拉我。
“风太是谁?”
“啊,是这条窗帘……小时候就这么叫,成了习惯。太幼稚了吗?”
“没有。”
由纪夫没有笑话奈绪子,只是眯着眼睛摇摇头。
“是个好名字。”
由纪夫说完就吃起和美太太端来的曲奇饼干。
那手指、那手腕,无声的一举一动,每每在房间里卷起阵阵微弱的风。由纪夫布满青筋的手臂仿佛被风缠绕着一般。
我一边看着手臂默默地、温柔地震颤着房间里的空气,一边琢磨着:若是这样的风,我也想全身沐浴其中。
那之后,由纪夫经常来玩。
由纪夫第三次来的时候,用放在房间一角的小电视看电影的奈绪子,毫无征兆地拉住他的校服袖子。
由纪夫如被风吹倒一般,靠近奈绪子的脸,轻轻地落下一吻。由纪夫透着淡淡桃色的薄唇无声无息地朝着奈绪子飘然降临。这很像贴在我眼前的纱窗上的樱花瓣。由纪夫睁开眼,只是睫毛略微低垂。奈绪子紧紧地闭着眼,所以随风微颤的睫毛是只属于我的风景。
在这之后一个星期六的夜晚,由纪夫在家里留宿。和美太太和崇先生出远门参加一种叫法会的活动,不在家。
一楼的客厅里不断传来笑声,两个人好像在做西式炖菜,香味传到了二楼。
之后,两个人上了二楼,并排坐着吃布丁。这是昨晚奈绪子做好冰镇的。白色的布丁滑入由纪夫淡樱色的唇间。
“真好吃。”
由纪夫微笑着看着奈绪子。奈绪子一脸沮丧地噘起嘴。
“但土豆沙拉失败了,炖菜也差不多都是由纪夫做的。”
“你允许我留宿,做那点事是应该的。”
“我可不想这样,布丁谁都能做。”
“没有的事,真的很好吃。”
“可是……”
吃完了布丁,由纪夫和奈绪子站起来,钻进床上的白床单的缝隙中。
动作生疏的由纪夫用手指划过奈绪子的肌肤,几乎不出汗的由纪夫额头渗出的水,我都看在眼里。
从由纪夫轻薄皮肤滑下来的水滴落在锁骨上的一刹那,奈绪子好像朝我瞥了一眼。
第二天,奈绪子一个人起床更衣去楼下了。
隐约飘上来煎蛋的香味,她貌似在给由纪夫做早餐,大概是想一雪昨天的前耻吧。
由纪夫在奈绪子离开后的床上,露出肩膀熟睡着。
清瘦的肩膀受凉微颤的瞬间,我让一个银色的挂钩脱离了窗帘杆。
一个、两个,一个个拆下银色挂钩,趁着原本可憎的风从外面吹进来的时机,乘风跳跃。
我在房间里乘风浮游。有一刹那,我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仿佛置身海底。我屏住呼吸,悄然盖在由纪夫身上。
我感受到了一直以来遥望着的由纪夫的肌肤。
“奈绪子……”
由纪夫在睡梦中呢喃,将我拥入怀中。
由纪夫的胳膊卷起微风,震颤着我的身体。由纪夫的手指、双腿、肩膀每动一下,都会卷起略微潮湿的无声的风。
“奈绪子。”
由纪夫的唇间也泄露微?风。
我颤抖着吸纳这全部。我第一次明白,我11年来一直被挂在这房间中,都是为了能沐浴在这风中。
(《生命式》[日]村田沙椰香/著,魏晨/译,可以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 2021年9月版)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