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闲的假期里,选择火车出行的人都拥有一项额外的权利:透过车窗为取景器,他们可以将远方飞驰的风景凝固成一幅幅画珍藏心底。
旅行作家刘子超说,火车并不出发,它们启程。对他来说,中欧地区的吸引力,除了这一地区本身的魅力,还在于它始终生长在帝国和强权的夹缝中,执拗地保持着自己的独特性。“它至今仍有一种强烈的撕扯和游移感,而这让三十岁的我感到了某种心灵上的契合。”于他而言,这种特质并非显而易见,而是需要旅行者耐心地观看、倾听。这大概也是他一次又一次回到中欧的原因。
火车情节
刘子超/文
在德国时,我买过一张德铁通票。这是一种专门针对非欧盟地区旅行者的火车票。它允许你在一个月内任意搭乘德国境内的火车。这张票上全是德文,在一些“文明的缓冲地带”就容易出现混乱。
记得有一次,我从德国边境城市特里尔乘德铁去卢森堡,说法语的列车员一脸狐疑地看着我的票,最后决定收取车费。可当我从卢森堡返回特里尔时,另一位狐疑的列车员则大手一挥:“你不用买票。”
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如果有通票的话,特里尔和卢森堡之间是否还需要买票。但我确切地知道,从德国去奥地利的萨尔茨堡不用买票,而去因斯布鲁克需要买票。奥地利列车员对这类事情可比卢森堡列车员精通得多。
“这里是奥地利,你需要补票。”胖胖的奥地利列车员对我说。
此时,火车正穿越一座座山脉,大片的松林和山谷里的城镇在窗外飞驰。雾从松林间升起,像一条白色的腰带,松垮垮地挂在山间,让人想到中国山水画里的风景。
我热爱乘火车旅行,因为它总能以最小的风险,提供最多的可能。
对我来说,火车不仅是一种交通工具,它更是一个场所,是出发和抵达城市的一部分。你尽可以通过一趟火车之旅想象两座城市,就像科学家能通过一块恐龙化石还原侏罗纪时代一样。
中学时,我家附近不远处就是北京北站。每次听到火车尖锐的哨声,我都希望自己能跳上那列火车,风雨兼程地远离自己熟悉的一切。火车并不出发,它们启程:它们以自己特有的节奏夯实风景,让被穿越的大地显得更加壮丽、宏大。
约翰·科尔特兰有一张著名的唱片《蓝色火车》。一辆行驶在空蒙夜色中的火车,总是令人充满遐想。美好的爵士时代也是火车时代:作家和音乐家乘着火车旅行,由此催生了大量的音乐和文学作品。
长久以来,我对火车的热情丝毫未减,这多半源于乔治·西姆农的一本小说《看火车驶过的男人》。我是在一家旧书店买到的这本书,它讲述一个叫蓬皮加的男人决定放弃原本安分守己的人生,成为另一个人。他搭上充满怀旧感的火车,出发寻找他渴望已久的女人——过去老板的情妇。然而,在老板的情妇面前,他所期待的爱情并未到来,迎接他的是女人不可抑止的嘲笑。这轻蔑的笑,让蓬皮加顺手解决了她。
他开始一次次地坐上火车,让火车带他前往新的地方,遇见新的女人。他喜欢看火车离去,就像载着希望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他要和过去决裂,不与现实妥协,哪怕幸福从此毁于一旦也心甘情愿,因为他早已不在乎。
这本书或许代表了火车写作的极限,我至今仍然对其中一段话记忆犹新:
比如说,火车情结。他早已过了男孩儿那种幼稚地迷恋蒸汽车头的阶段,但是火车,尤其是过夜火车,仍然对他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它们总会把一些诡昧不清的念头送进他的心里。——村上春树,《1Q84》
傍晚时分,当我从布拉格踏上去往克拉科夫的过夜火车EX403Silesia时,我确有一些诡昧不清的念头:那是一种假期即将终结的感觉,而实际上我的假期才刚刚开始。
此时,布拉格车站沐浴在一片耀眼的阳光中,候车大厅里弥漫着嘈杂的声音,仿佛年久失修的舞台布景。它对面的街上停着一辆白色加长版凯迪拉克,车身上有一排诱人的裸女——那是一家脱衣舞夜总会的流动广告。
车厢里有些闷热,我和一个英国人拼命地扇着帽子。英国人五十多岁,是牛津一家画廊的油画修复师。他旁边是一位黑人女子,穿着尖头蛇皮凉鞋,宽厚的脚板像船桨,露出脚后跟上一层厚厚的白茧。她是个丰满的女人,丰满体现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节上,那对巨大的胸脯在衬衫下起起伏伏,沉重的金耳环随之熠熠放光。
爱德华·霍珀画作
她对面是一个头发卷曲如方便面的印度小伙子,正用笔记本电脑看枪战片,因为戴着巨大的罩耳式耳机,颇显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在门口相对而坐的是一对说捷克语的情侣,穿着质量不太好的套头衫,一个红色,一个蓝色,胸前都印着四个黑色大字:中国黄山。女人梳着马尾辫,男人头上架着墨镜,整个车厢里只有他俩在说话。男人解释着什么,女人则脸望窗外,不时耸耸肩,然后两人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男人摘下墨镜,头枕靠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火车开动以后,英国人迫不及待地站在窗口吹风。他长着灰白的波浪形鬈发,高高的鼻梁,一对爱尔兰人的纤薄嘴唇,眼窝深陷,讲起话来牛津腔很重。我们一搭上话,他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开始是关于中国在奥运会上的表现,然后我问了一些油画修复的问题。
“当然,我会修复一些珍品,但大部分是赝品,比如鲁本斯或者康斯太勃尔的仿制品,人人都喜欢那些风景画。”
“那你是不是需要了解每位画家的特点?”
“这是必须的,对每个人了如指掌。”英国人说,“我对中国的瓷器也有些了解。”
“哦?你会修复瓷器吗?”
“要先看看是什么样的瓷器,宋代的、元代的……”
“可能是元代的青花瓷。有一次我去东海的一个小岛,当地通民发现了一艘沉船,上面有很多瓷器……”
“哦?”
“一些碎片,那片海域在过去是海上丝绸之路……”
我们完全不着边际地交谈着,捷克情侣已经分别爬上了最上面的铺位,呼呼大睡;印度小伙子仍然在看电影,连姿势都没有变化;黑人女子脱了鞋,把一双大脚搭在对面无人的铺位上,用一双金鱼眼忧郁地望着窗外。
英国人拿出两瓶啤酒,我们一起喝起来。夜风透过窗缝剧烈地吹打着他的头发,他把窗户关上了一点,这样窗玻璃上就反射出了他的脸。在走廊闪烁的白炽灯下,那脸苍白、消瘦,像一张幽灵的面孔,而我对着窗玻璃看了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窗外,火车正穿越一望无际的波希米亚平原,但天黑乎乎的,只能勉强看到一些景物的轮廓。我想到村上春树在《1Q84》开篇就提到的那首古典音乐——捷克作曲家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村上形容那是一阵“波希米亚平原悠缓的风”。
雅纳切克创作这支小型交响乐的时间是1926年。村上写道,开篇的主题是为某次运动会谱写的开场鼓号曲。那时,人们刚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霾中走出来,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也已经分崩离析。在短暂的和平年代,人们在咖啡馆里谈笑风生,畅饮着比尔森啤酒。谁也不曾料到,过不了多久,希特勒就会从某个角落蹿出来,发动另一场毁灭一切的战争。
火车不时停靠一些车站,一些人扛着行李包上来,那是些回家的人。站台上的大多数人则茫然地望着我们的火车,他们正怀着伟大的梦想,等待西去的离开家乡的火车。对于波希米亚来说,向东代表着贫穷、失败,而向西才代表着前途和未来。
吉卜赛人扛着行李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看着我和英国人,像在打量外星球飞来的生物。车站的灯光疏疏落落,不甚明亮。播音器里大声播送着列车信息,空旷地回荡着,给人一种战前兵荒马乱的紧张。
车站一角矗立着一座谷仓似的混凝土建筑,光秃秃的水泥地坑凹不平。刚下过雨,到处都汪着水。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波希米亚情调”?
我看着这些站台上的人,抱着孩子的女人,抽着烟的男人,他们仍然和他们的祖先一般,居无定所。他们被法国人称为“波希米亚人”,被俄罗斯人称为“茨冈人”,被英国人称为“吉卜赛人”。法国人认为他们是从波希米亚地区过来的人。在法国人的世界观里,巴黎以外的地方就是农村,波希米亚更是荒蛮之地。由于海上贸易繁盛见多识广的英国人想当然地认为吉卜赛人来自埃及,所以埃及人的称呼与吉卜赛人也很接近。近代史上,因为大英帝国的强大,“吉卜赛人”这一称呼逐渐普及,得到了大多数国家的认可。
直到18世纪80年代,两位德国语言学家鲁迪格和格雷尔曼,以及英国学者雅各布·布赖恩,才通过对吉卜赛方言的研究,各自几乎同时期考证出欧洲吉卜赛人的来源。他们发现,吉卜赛语来自印度,其中很多词汇与印度的梵文极为相似,与印地语也十分接近。他们因此得出结论:吉卜赛人的发源地既不是埃及,也不是波希米亚、希腊,而是印度!
吉卜赛人确实与我所见的印度人有几分神似:随遇而安,喜欢游荡。在北印度时,我也的确看到了很多以玩蛇、吐火为业的吉卜赛人。吉卜赛人从印度游荡到欧洲,如同雅利安人从欧洲游荡到印度。
世界的历史就是一部游荡的历史。然而在没有火车、没有汽车、没有飞机的时代,他们是怎么跨越整个欧亚大陆的?
或许正因为没有这些交通工具,他们一旦完成了漫长的游荡之旅,也就丧失了重返故士的勇气,只好定居当地,于是印度人成了吉卜赛人,雅利安人成了印度人?
因为疲劳和酒精,英国人像只耗子一样两眼通红。他摇晃着走回车厢。此时车厢里一片黑暗,黑人女子、印度人(或者吉卜赛人?)都已经销声匿迹,只有铺位上传来阵阵鼾声。
这鼾声让我感到饥饿。我拦住列车员,问他有没有餐车。
“什么都有!”他朝我递了个眼色,是那种暗示小费的眼色。
我兜里还有一些捷克克朗,我打算在它们变成纪念币前,把它们花掉。我问列车员煎蛋卷多少钱?他伸出五根短粗的指头:“五欧。”“可以用克朗付吗?”
“不行,这是国际列车。”
“你是波兰人吗?”
“是的,先生。”
这解释了他为什么想要欧元而不是克朗。我告诉他来一份煎蛋卷。
“再来瓶伏特加?”
“不了,谢谢。”
他转身离去,消失在波希米亚平原深处,而火车正像一把利刃穿透黑色的大地。
《午夜降临前抵达》刘子超/著;新经典·文汇出版社;2021年8月版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