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刘震云长篇新作《一日三秋》:把小说做成一场轰轰烈烈的世间大戏
文学报 2021-07-20 10:00

7月17日,许多身在北京的人惊讶地在京信大厦LED大屏看到了一则图书广告:“冷幽默,化铁为冰;难思量,那一瞬间。”在昨晚的鼓楼西剧场,这条广告的“主人”——刘震云的长篇小说新作《一日三秋》,则以一场别开生面的沉浸式首发式登台亮相。

这部由北京长江新世纪旗下品牌“文化有意思”与花城出版社合作出版的小说,引用了民间“花二娘”的传说,以想象的故事描述“我”记忆中的六叔生前所画的画作,探讨延津人幽默的本质。六叔的画,以延津人事为题,既有日常也有神鬼,既写实又后现代,深得“我”这个作家的喜爱。六叔死后,六婶一把火烧了他所有的画,出于纪念,“我”以记忆中六叔的画为母本,写下了这部小说。

刘震云在新作中以画里画外、戏里戏外、梦里梦外、神界鬼界、故乡他乡、历史当下等多重矛盾诠释了“一日三秋”的多重意义。小说架构在六叔的画作之上,搭建起多重空间:有仙女“花二娘”在延津人梦中寻找笑话的传说,在梦里,要么被笑话救命,要么被严峻索命;也有在豫剧《白蛇传》中饰演许仙、法海、白娘子的三个普通人的情感和心事,戏外人生与戏里角色纠葛在一起,难免把自己活成了笑话;有寻常父子背井离乡、遍尝生活辛酸仍步履不停;也有阎罗、算命先生和道婆勾连起人间未了的恩怨;除了人的无奈,牛、猴、狗、黄鼠狼这些动物也都赚得人间一捧眼泪。

小说书写对故乡、对人生的多维反思,以笑话结构全书,以冷幽默消解严峻,以独特的观察写出人类最本质的命运,字里行间都充满了黑色幽默,世俗生活所包含的哲理,及打破日常生活壁垒的想象力。刘震云写出了现实与想象中的人性、土地、命运。既是幽默,也是讽刺;既是魔幻,也是现实,是一部充满了笑话与幽默的悲剧。与30年前刘震云将“一地鸡毛”打造成一个人们耳熟能详的俗语相仿,新作也赋予了“一日三秋”更新的意义。

首发式现场:李敬泽(右)、刘震云(中)与史航对谈

首发式上,评论家李敬泽表示,这部新作在刘震云整个写作当中都显得很有意思,《一日三秋》里面包含了中国人非常根本的生命意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见什么呢?我们说汉语里面叫做见面,真到了那个时候,就不是见面的事了,汉语里面叫见心,见本心。三秋靠什么呢?就是靠着那‘一见’。某种程度上,让我们觉得生命是有意义的,日子是值得过的,常常就是这一个一个的‘一见’。”

这本书还给了李敬泽一个特别强的感觉,他觉得刘震云是属于一辈子其实就写一部大书的。“当然这部大书还没有写完,这本由‘秋’字而来的新作,放在刘震云的整个大书里面到底是什么位置?我感觉这是写到了秋天的书,同时是一个作家进入了秋天境界的书。虽然由一部大书贯通而来,但是它和过去我们看的《故乡面和花朵》《一句顶一万句》在境界上有了很大的不同。书里到最后人都向着海而去了,百川归海。既有了宽阔和包容,刘震云在整个这种艺术思维中的激烈的东西,也变得更为平和。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讲,感动我的恰恰是其中那种平常的东西,像秋天一样的,平常的、包容的、成熟的东西。”

在李敬泽看来,刘震云最爱在小说里说话。对于小说里面的中国人来说,这是不是话语呢?是,但是又不完全是。“也就是说,刘震云的小说里面总有那些我们现在的观念、现在的话语处理不了的、溢出来的东西。溢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呢?或者说,在我们彼此之间的生命里,最后一定有个公约数在等着我们,那个公约数是什么?我觉得就是之所以称中国人为中国人的生命的底部、情感的底部,真正恒常运行的东西。这可以说是百年来中国的现代文学至今,始终没能好好处理的东西,震云老师这么多年一直在倾尽全力在处理这个东西。写到《一日三秋》,我真是觉得他进入了境界,不仅是进入了思想的境界,而且是人生艺术上的那种豁达之境。”

某种意义上也因为此,评论家普遍认为,这是刘震云继《一句顶一万句》之后的又一部重要作品。白烨表示,此作可看作是《一句顶一万句》的续作,但更讲求亦真亦幻,虚实相间。张旭东认为,《一日三秋》体量比《一句顶一万句》小,但形式更纯净、叙事更灵动,因而文学想象和表现空间反倒更大。人写得好,动物也写得令人动容。据几幅已经灰飞烟灭的画,讲述一部生活世界的演义,是具有方法论意义的小说形式实验。评论家陈晓明则认为,刘震云这次尝试把中国寻常故事讲得如此不寻常。《一日三秋》中,家长里短,爱恨情仇,人生的戏剧性,巧妙的勾联,不经意却胜似鬼斧神工。刘震云的语言是独到的,腔调是独特的,他真正把小说做成一场轰轰烈烈的世间大戏。

演员郭涛与导演何雨繁演绎书中片段

新书首发式上,读者也仿佛在剧场里穿越了刘震云的三部大戏:《一句顶一万句》中的意大利神父老詹(边玉洁饰)以独白诉说无奈,《一地鸡毛》中的小林(舞者刘尚,朗诵者姜力豪)以舞蹈表达迷茫;《一日三秋》以微话剧演绎出小说中以附录存在的一段完整情节。话剧导演何雨繁饰一位见多识广的客人,编剧史航客串古董商人老景,演员郭涛友情出演木匠老晋,刘震云也以朗读人的角色登台。专业的灯光、舞美、服化道,不啻一场完整话剧版《一日三秋》的预演片段。朗诵、舞蹈、微话剧等艺术形式将小说中的人物立体呈现在读者面前,为新书亮相提供更具代入感、观赏感的剧场体验。

《一日三秋》  节选

老景是安阳汤阴人,汤阴离殷墟近,贩卖古董方便,老景二十岁起,便跟着人贩卖古董。转眼二十年过去,老景贩卖古董赚了钱,便在汤阴县城古衙边买了一块地,盖起一座院落。汤阴古衙一带,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段。院落三进三出。院落盖起,老景想在门头悬一块门匾。他看清朝和民国留下来的大宅,门头上都悬一块匾;匾上镂空雕字,要么是“荣华富贵”,要么是“吉祥如意”等。门匾在外边风吹日晒,雨淋雪打,需要一块好木头,要么是楠木,要么是檀木,要么是枣木。老景的二姑家,是延津塔铺人;年前盖好院落,年关老景到塔铺串亲,吃饭间,闻知塔铺的木匠老范,当年买了一棵两百多年的大枣树,枣树被解成板,打成了桌椅板凳,但有一块树心,还留在家里,便到老范家查看;一看这树心不俗,有年头,又坚硬似铁,便花了二百块钱,从老范手里,买走了这块树心。安阳林州,有专做木雕生意的木匠;做木雕生意的木匠,工钱比普通木匠贵三倍;在林州木雕木匠里,手艺数一数二的,是一个叫老晋的人。老景把老晋请到家,让老晋查看明亮奶奶家这块树心。老晋用手指叩了叩树心,又把树心翻来覆去查看半天,点点头:

“不错,是块好木头。”

“当得起门头?”

“当得起是当得起,关键是,想雕个啥?”

“‘荣华富贵’或‘吉祥如意’。”

“到底想雕啥?”

老景:“门头上的字,都是一个意思,你看着办吧。”

雕一块门匾,需要八到十天的工夫,老晋便在老景家的新院子里住了下来。老景新盖的院子,老景家还没搬进来,老晋一个人先住了进去。当然屋子还是空的,只是在前院一间偏房里,给老晋搭了个床铺。老晋住进来头一天上午,将“荣华富贵”四个字从字帖拓到纸上,又将“吉祥如意”四个字从字帖拓到纸上,将两幅字摊在院子里,衡量该雕哪一款。左右衡量,拿不定主意。拿不定主意不是两幅字在含义上有什么差别,而是在计算二者的笔画;笔画稠的字雕刻起来麻烦,镂空之后,笔画与笔画间连接的木头薄,每下一刀,都要仔细思量;笔画少的,笔画和笔画之间,不用动的木头多,连接的木头厚实,雕刻起来省工省力。两者各四个字,其中都有稠字,笔画计算下来,两者数目差不多,花的工夫也差不多,所以犹豫。正犹豫间,一人踱步到院子来,背着手,打量老景家的院落;从前院踱到中院,又踱到后院,半天工夫,又回到前院。老晋一开始认为是老景的家人或亲戚,也没在意;后来看他打量院落的眼神,像是头一回进这院落,知道是一个生人,便说:

“客人看看就走吧,我也不是这里的主人,只是被人家雇来干活的,你待的时间长了,主人知道了,面皮上怕不大好看。”

那客人再打量一眼院落,问:“这院落的结构,是从安阳马家大院套来的吧?”

“我只是个木匠,不是砖瓦匠,看不透房子的盖法。”

“可是,结构跟马家大院像,一砖一瓦的盖法,差池又大了。白辜负了这些砖瓦和这个地段。”

又说,“看似房子的盖法有差池,区别还在于房子主人胸中有无点墨啊。”

“听客人话的意思,你是个读书人?”

“读书谈不上,爱四处走走。”客人又说,“刚去古衙参观,看这边新起一座院落,大门开着,就进来看了看,老人家,打扰了。”

说完,便向院外走。这时看到地上放着两幅字,一幅是“荣华富贵”,一幅是“吉祥如意”,又停住脚步:

“这是要干吗?”

“我是一个木匠,主人要雕一个门匾,让我从中选一幅字。”

客人笑了:“不是我爱多说话,这两款字,和这房子盖得一样,都太俗。”

“我刚才犹豫,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这两款字,我雕了一辈子,也雕烦了。”老晋又问,“客人,你是读书人,你有什么好主意?”

“我有主意,你替人家干活,你也做不了主呀。”

“主人跟我交代,门匾上雕什么,由我做主。”

客人笑了:“这就是胸无点墨,也有胸无点墨的好处。那我替你想一想。”

客人低头沉吟半天,仰起头说:“上午在火车上,我读了一本书,其中有一个词,平日也见过,但放到这本书里,就非同一般,叫‘一日三秋’,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思,这在人和人之间,是一句顶一万句的话呀。”

“问题是,这话放到门头上合适吗?”

“这话放到门头上,当然意思就转了,说的就不是人和人的关系,而是人和地方的关系,在这里生活一天,胜过在别处生活三年,你说合适不合适?”

老晋拊着掌说:“这话有深意,而且不俗,我喜欢,我就雕这个。”

客人走后,老晋开始在枣木上雕刻“一日三秋”四个字。其实,老晋雕“一日三秋”四个字,并不是看中这四个字的深意和不俗,字意深不深俗不俗老晋并不计较,主要是“一日三秋”四个字,比“荣华富贵”或“吉祥如意”四个字,笔画少一半还多,雕刻起来少费工夫。既然老景说过让他做主,他便抛开“荣华富贵”和“吉祥如意”两幅字,直接雕了一个“一日三秋”。待雕好,请老景过来看。老景看后,愣在那里:

“你咋雕了个这,不是说好雕‘荣华富贵’或‘吉祥如意’吗?”

“那两款都太俗,这个不俗。”

接着,老晋将那客人对“一日三秋”的解释,向老景解释一遍。

老景:“这个是不俗,得向人解释,‘荣华富贵’和‘吉祥如意’是俗了,但大家一看就明白。现在,等于把简单的事搞复杂了。事先,你咋不告诉我呢?”

“你不是说,让我做主吗?”

老景哭笑不得:“我是说让你在‘荣华富贵’和‘吉祥如意’间做主,你咋做到外边了呢?”

“既然这样,你再找块板子,我重新雕就是了。”

“罢了罢了,一块门匾,怎么挂不是挂,别再把事情搞复杂了。”老景又说,“‘一日三秋’,说起来也不是坏词。”

老晋松了一口气:“可不。”

(《一日三秋》刘震云/著,花城出版社2021年7月版)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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