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城以人而声远,海德堡的河水里永恒流淌着韦伯的哲思之影
文学报 2021-05-20 08:00

海德堡的精神,便是韦伯精神

关于马克斯·韦伯,各种不同的教科书上为这个德国学者赋予众多头衔:现代社会学奠基人、德国经济历史学派代表人物、组织管理理论之父……当我试图追寻这位哲人的生命轨迹,很快发现,这是一条交错往复,朝向多种可能,挑战任何一种预设判断的路。马克斯·韦伯之于我,是在成长的迷惘痛苦中,生活日积月累的压力下,一个个精疲力竭却辗转难眠的夜里读到的那些令人恍然的字句,让我的心情因为感受到共鸣获得以平静的文字。

海德堡,德国最具诗意的城市,浪漫主义运动的中心,一个值得令人寻找真理和体验人生的地方。它拥有欧洲最雄伟的中世纪古堡废墟,拥有全世界最古老的大学。更重要的是,它还是德国唯一经历了“二战”却依然“完整”的城市。它的老街,依然保持着100年前的样貌和生活节奏。

海德堡风光

海德堡,它的背景是青山以及内卡河的绿水,刻满历史沧桑的古堡残垣,俨然一幅久远褪色的画卷。

1864年,马克斯·韦伯出生于德国图林根的埃尔富特市,1882年考入海德堡大学,开始接受高等教育。从此,他开始了毕生的寻找和体验。之所以将生命的指针指向海德堡,源于荷尔德林的题为《海德堡》的一首诗:

我爱了你很久/为自己的乐趣/愿称你作母亲/献上朴素的诗/你/祖国的城市中/我所见最美的一个。

纵览韦伯的一生,他在海德堡的时间大约是二十年。除了这二十年,他的足迹还延伸到柏林、慕尼黑、布鲁塞尔、维也纳、弗里堡等地,最后在慕尼黑逝世。但在海德堡的二十年,却是他生命最光辉的时期。

从1882年作为一名大学新生第一次与海德堡发生密切而长期的联系开始,到1920年在慕尼黑去世,马克斯·韦伯与海德堡几经离合。他喜欢柏林政治舞台的热闹,喜欢罗马温暖明亮的阳光,喜欢瑞士和奥地利湖边的恬静,也喜欢美国新大陆的激情与活力。他一次又一次地离开海德堡,一次次考虑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然而,四处张望之后,1919年9月距他去世半年前,在海德堡的老朋友们为他召开的饯行酒会上,他的一席话方才透露了内心深处对海德堡的不舍与眷恋。他说,海德堡的温柔与和善在他饱受疾病折磨的时刻帮助他从黑暗中慢慢苏醒,让他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如今,他感觉自己仿佛正在告别家乡,去到陌生的地方,那儿虽然美丽,但却冷若冰霜。

海德堡风光

那个时代的海德堡,有一种瓦格纳歌剧般的辉煌明亮的金属质感,是德国最自由、最国际化的城市,富有智性,令人振奋,而且彻底开放。在这儿,马克斯·韦伯完成了他生命的塑造。在我看来,海德堡的精神,便是马克斯·韦伯精神。

他始终眷恋着海德堡的大地和天空

对于马克斯·韦伯而言,海德堡具有母亲的符号意义。

韦伯的成长,离不开父母亲的影响。他的父亲是出生于威斯特伐利亚纺织业实业家兼批发商家庭的一位法学家,1869年携眷迁居柏林,后来成为柏林市议会议员,是柏林政治上颇具影响力的人物。在他家中举行的日常社交聚会中,汇集着那个时代最重要的政治家、经济学家、外交家、建筑家、文学家、史学家和艺术家。9岁时,韦伯就已经用拉丁语阅读、写作和会话;中学时他的阅读书目是斯宾诺莎、叔本华和康德;14岁生日还没过,他已经完成了历史论文《与皇帝和教皇的地位特别有关的德国历史的进程》和《从君士坦丁到民族大迁徙时期的罗马帝国》;进入大学之前,已熟读荷马、希罗多德、维吉尔、西塞罗、萨卢特斯等经典作家用希腊文和拉丁文写就的名著。

回望韦伯56年的一生,他与海德堡城及海德堡大学的关系,充斥着一种若即若离、难分难舍的情感。这儿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韦伯屋:齐格豪斯兰德街17号,灰色栅栏门,赭红色的铁艺雕花大门,所有的窗户都垂着百叶帘。站在阳台上,河对岸的古堡在西晒的阳光下呈现一种火焰的赤彤之色,圣灵教堂的钟声适时响起,婉转悠长。花园里暗香浮动,泉水琤琮。马克斯·韦伯曾将它誉为母亲城——他的母亲海伦妮在这里度过了她的童年和少女时代。他的母亲是位很有文化修养、热衷于宗教和社会问题的妇女。在她的影响下,韦伯对宗教具有炽热的感情。

1918年底,在韦伯逝世的前两年,他在慕尼黑以《以学术为志业》为题进行演讲,对着慕尼黑大学的学生,一群面对当时仅现轮廓的新的社会和政治秩序、试图寻找未来方向和意义的新一代,冷静地做出这样的陈述:“在本质与外观两方面,旧时大学的构成方式都已成为幻影。”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这是个幻影的?这种发现本身,是否就构成了曾经令他痛苦纠结多年的原因的一部分?

从雅斯贝尔斯、霍尼希斯海姆,以及韦伯的妻子玛丽安妮·韦伯的叙述中,我想象着海德堡韦伯屋100年前的景象:杂乱的食物,弥漫的酒香,爽朗的笑声,舒缓的钢琴或小提琴声……在这样的背景下,韦伯坐在某个角落,很多时间是在倾听,一旦站起来就某个话题发表即席演讲,便是一个多小时。他的话题有时极其深奥,有时愉悦轻松,但绝大多数天南海北,远远超出学科的界限:瓦格纳的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怎样与德意志的社会状况发生联系,如何从李鸿章日记里窥视中国儒家社会的价值观并由此理解中国的现状和未来……

坐落于内卡河畔的韦伯故居

我想起韦伯写给他母亲的一封信。1910年,他们夫妇搬进韦伯屋后不久,他的母亲海伦妮惊讶地发现,作为新房客的儿子居然表现得比自己更加依恋这栋充满她童年回忆的房子。对此,韦伯回答说:“对我而言,更多的不是忠诚,而是被那种生动的美所强烈感染,我把这种美赋予了生命,它则将它的甜蜜浸透了我的血脉。比起您来说,我在更大程度上只是被尘世攫住了。您对所有现象都比较一视同仁,我却爱它们,需要它们,而您却能免于它们的诱惑。”

马克斯·韦伯生命中至为重要的一个转折点是1897年。这年夏天,他站在母亲的立场上与父亲发生了一次激烈冲突,一个月后,父亲在旅行中猝然离世,这一事件触发了他家族遗传性的精神疾病。在那之前一年,32岁的韦伯刚刚成为海德堡大学历史上最年轻的正教授之一,前途光明似锦。父亲辞世后,他患上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不得不完全停止工作达七年之久。在此期间,他离开海德堡以及美丽的内卡河,去意大利、科西嘉和瑞士等地旅行以减轻自己的焦虑不安,期间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精神崩溃,无法应付教学,无法阅读、写作甚至与人正常交谈。在树林中散步时,他会失去控制放声大哭;狂躁发作时,连家里小猫基蒂的喵喵声都能让他神志错乱。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这个曾经对妻子宣称“一个晚上1点钟之前上床睡觉的教授不配被称为学者”的工作狂,只能整日茫茫然地坐在窗前,摆弄自己的指甲,或者眺望窗外的树梢。

韦伯和妻子玛丽安妮·韦伯

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让我想起克莱斯特、舒曼、荷尔德林、尼采……但是,与那些同样与大脑中的魔鬼作斗争但最终败下阵来,或自戕或终老于疯人院中的德国天才们不同,经历了长达7年的自我放逐后,马克斯·韦伯又回到海德堡,恢复了他的创造力。尽管终身受精神疾病的困扰,但他如今流传于世的最著名的作品,几乎全部是在海德堡完成的。事实上,如果他在精神崩溃的7年里的任何一天,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则他不过是海德堡大学625年历史中一个昙花一现的普通大学教授而已。身后之名或许充满各种偶然因素,但最重要的是,当1920年6月14日,他因肺炎在慕尼黑溘然而逝时,其精神仍然眷恋着海德堡的大地和天空。

他不倦寻找着时代弊病和人生真理

海德堡老城的大学广场正中有一个著名的狮子泉,一只头戴王冠、高擎宝剑的雄狮仿佛正在仰天愤怒嘶吼,耳边传来的却是轻柔的淙淙水声。这里是海德堡老城的各种游览观光活动的集结地,是海德堡大学学生各种活动的地理中心。

1882年,在狮子泉下,马克斯·韦伯写了一封家信:“上午7点的逻辑课迫使我一大早就要起床。每天早晨还要围着击剑厅跑一个小时,然后诚心诚意地一直捱到听完我的课。11点半到隔壁花1马克吃午餐,有时还要喝上1/4升葡萄酒或啤酒。然后我和奥托、小旅馆老板伊克拉特先生常常一起去滑旱冰,玩到14点,我们就返回各自的住处。我温习听课笔记,读施特劳斯的《旧信仰和新信仰》。下午我们有时去爬爬山。晚上我们又在伊克拉特那里聚会,花上80分尼吃一顿精美的晚餐,接着照旧去读洛策的《人类社会》,我们已经对它进行了最热烈的争论。”

这是129年前,那个刚刚通过大学入学考试,来海德堡修习法律的18岁少年眼中的景物。他是如何克服那些不分昼夜撕扯啮噬心灵的痛苦,最后走上了一条通往清明朗润的道路的呢?

《韦伯传》的作者亚克西姆·拉德考在传记中讲述了一个源自《伊索寓言》的故事:狮子生病了,一只狐狸前去探望。狮子在山洞里问:你为什么不进来呢?机智的狐狸回答说:如果不是发现有很多进洞的足迹但却没有一个出来的脚印的话,我或许真的会进去。

病狮的这个形象,对于成年后一直饱受精神疾病的折磨、身材魁梧而又满腮凌乱胡须的马克斯·韦伯来说,是无比贴切的比喻。在试图接近他的人来说,马克斯·韦伯和狮子一样,充满危险——一种如黝黑洞穴般深不可知的危险。巧合的是,海德堡的韦伯屋后就有个狮泉,据说,每当他的母亲海伦妮离开这里时,总要喝一口狮泉中的水,以确保自己还会回来。听说,这口泉如今已经干涸,两个狮子头的出水口也已残破。

在海德堡的二十年里,马克斯·韦伯无数次站在狮子泉下遥望星空,他的身边不会传来跑车急速刹车的声响,天空不会有飞机掠过的白色尾迹,这是适宜于思考写作的佳境。一只病狮,在此体验到了生命的迷惘和灿烂。在这里,他用其锐利的目光和不倦的精神寻找着时代的弊病和人生的真理。

那些笑影,缓缓流逝过一座城

马克斯·韦伯是少有的几个愿意坦承自己容易被尘世诱惑的哲人,这让他拥有一种活生生的肉体的温度。尽管出于不同目的,他的遗孀玛丽安妮和追随者雅斯贝尔斯试图将他神化为一个圣徒式的天才,并将其作为人生旅程理所应当的一部分承担下来的复杂而丰满的马克斯·韦伯。但正因如此,这个生活在一个世纪前的人才会与今天的我们产生某种联系。他所诉说的痛苦,并非一个人的痛苦,他在不同的选择之间的挣扎,并非一个人的迷惑。

在海德堡大学社会学教授施鲁赫特看来,马克斯·韦伯对海德堡的每一次告别,都是生命的迷失。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慕尼黑之旅,客观背景是“一战”后期,德国马克大幅度贬值,之前十几年靠着继承的遗产过着充裕生活的韦伯夫妇需要新的收入来源,而慕尼黑大学正好提供了韦伯所感兴趣的教授职位。而主观上,也有当时住在慕尼黑城外的韦伯后半生中的红颜知己艾尔泽·贾菲的因素。他曾如是说:“这个奇妙而熟悉的城市和住在附近的朋友发出了召唤。”事实上,韦伯去世时,守在身边的除了妻子玛丽安妮,另外一个人便是艾尔泽·贾菲。

情感抑或隐私,是一个人自由的权利。然而,如果马克斯·韦伯知道这将是他与海德堡的最后一面,他还会走得那么决然吗?正如他所说的,所谓历史,本就是人们创造自己所不知道的一段历史的过程。人们根据后来的发展推导此前事件的种种因果关系,本身就是一种充满主观的阐释。我这样猜测,韦伯将自己的墓地选择在海德堡城南郊的山顶上,是否在印证着这无法割断的因缘?

墓碑上,妻子玛丽安妮为韦伯选择的铭文出自歌德的《浮士德》:

我们将再也见不到他的同类,

尘世的一切莫不如此。

在众人的回忆中,韦伯是喜欢开怀大笑的一个人。他走过的石头小路,见过的街景,读过的书,住过的房子,吃过的食物以及内卡河的流水,都残留着他的笑影。那些笑影,缓缓流逝过一座城、一条河,宛如一个哲人对生命和真理的寻找和体验。

文/鄠邑赵丰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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