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电影对于中国观众来说,可能有点陌生,这部2月9日在全国艺联加盟影院上映的新片《日暮》也许是你感受匈牙利历史文化的最好契机。影片重返一战前夕的奥匈帝国,斜阳余晖下的布达佩斯,华丽精美与潜在危机并重,全片都透射着隐隐不安的时代氛围,预示着欧洲大陆即将爆发的重大历史时刻。
此片出自匈牙利新锐导演拉斯洛·奈迈施之手,2015年他凭借长片处女作《索尔之子》不仅摘得第68届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还捧得第88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一鸣惊人。追溯其个人成长经历:出身于电影世家,从小在片场长大,年少时游历多国,在巴黎政治学院读书,又到美国巴尔的摩交换学习,师从匈牙利国宝级导演贝拉·塔尔,参与完成《来自伦敦的男人》的拍摄,这一切都为他的电影之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导演拉斯洛·奈迈施凭借《日暮》获得北影节最佳导演
在真正进入创作时,拉斯洛回到了祖国,并且以电影文本回归到欧洲战争史的讲述之中,所不同的是,他抛弃了宏大全知的整体历史观,选择了以个人视角切入,通过个性化的视听语言形成碎片化感知化的微观历史,散发出难以定论的历史迷思,着实开辟了另一个实验场,现代、先锋又另类。
沉浸感:主观限制视角与梦游镜头
《日暮》延续了《索尔之子》的拍摄手法,35毫米胶片、手持摄影、浅焦跟拍、晃动镜头、游移长镜头形成了鲜明的拉斯洛风格。与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不同,《索尔之子》全程跟随男主角索尔拍摄,把场景锁在索尔有限的视觉范围之内,《日暮》也一样,摄影机全程跟随女主角伊丽丝·莱特游走,皆从内部视点出发。
画面中经常呈现的是索尔/伊丽丝走动的背影,由他/她带领我们进入一个陌生之地,而此地意味着危险和不安,观众无法比戏中主角知道更多的信息,这种强烈的主观镜头极大增强了电影的沉浸感和临场感,犹如VR所带来的类同体验,以致于有时竟然产生一种虚无的游戏感,这种与历史的交织、错位使之超越了故事的层面,进入到一种梦境之中。
所不同的是,《索尔之子》对准了二战纳粹集中营,封闭的环境、逼仄的空间以及死亡的味道带给观众更多的是一种压抑崩溃的情绪,直面杀戮,无处可逃;而《日暮》则把女主角置于1913年布达佩斯开放的空间,优雅的建筑、复古的服饰、精致的帽店、华丽的舞会,带来一种古典时尚又夹杂几许矜持的美感,而在精美之后却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大量的夜戏中伊丽丝更像一个幽灵,一个游魂,引领我们重返历史现场,跟随她在布达佩斯的各个角落游荡,观众更多是一种好奇和冒险。这种独特的拍摄手法使人物产生了奇妙的多重效应,一方面伊丽丝是戏中主角,是虚构的历史人物、叙述的主体,她的行动力就是要完成探寻身世之谜的任务,身处其中,参与叙事,推动情节进展;另一方面她又游离之外,活似一架有生命的摄影机,她的眼睛相当于观众的眼睛,成为不动声色的旁观者,四处观察的窥探者,由她来探寻光明繁华背后的阴暗秘密,这又是一个局外的现代人立场。有点不可思议的是伊丽丝穿梭在各个空间,来去自如,很容易进入,又很容易抽身,这显然是违背了现实逻辑,有时竟会怀疑她是否真的存在。
镜头中大量的焦点游移,虚实交替,明暗对比也常常带给人恍惚梦幻之感,光线下的虚影、剪影更是投射出难以捕捉的虚幻感,再加上统一的暮色布光:黄昏日光、昏黄灯光、熊熊火光、烟火、火把、烛光……就像打在油画布上的一束光,人被笼罩在这种光晕之中,有时温暖和煦、柔美朦胧,有时却是革命暴力的象征,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不祥之兆。影片在摄影、布光上的别具匠心凸显了“影院性”,这种古典与现代的融合给观者带来不一样的新鲜体验,这是在小屏观赏时感受不到的浸入感。
历史黑洞:模糊叙事与自我质询
影片虽然是悬疑的开场,却没有明确的答案和解释,我们跟随伊丽丝游走迷宫,却看不到真正的谜底,由于是限制性的内部视角,我们所看到的事实真相都是局部的、断裂的、模糊的,没有清晰和完整的叙事链条,始终被包裹在迷茫纷乱的情绪之中,这也是让传统观众很难代入的地方。
对于已由他人经营的家族帽店,伊丽丝显然是一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她先后遇到许多大大小小的人物:帽店员泽尔玛、帽店老板布里尔、马车夫加斯帕尔、神经质的伯爵夫人、激进的哥哥卡尔曼、神秘的皇家贵族、被伤害的范尼……出场的人物越多,纠缠的问题就越多,就像一个被抛出的毛线团,你以为会找到头绪,结果越纠越乱,处处打结。
伊丽丝2岁时就被送往里雅斯特,在孤儿院长大,她回到故土的目的是什么?是要继承莱特家族手艺,还是要探究父母帽店纵火案的肇事者?她从马车夫那里得知自己有个哥哥,而哥哥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是众人议论中冷血的杀人犯,还是伯爵夫人口中的保护者?直到偶然遇到哥哥卡尔曼·莱特,又引出女帽匠范尼的遭遇……作为权贵阶层代表的布里尔和地下革命领袖卡尔曼,谁说的是真理?伊丽丝一直难以判断,左右摇摆,疑团丛丛,甚至以身试法。
她无意中亲历了伯爵夫人霍迪庄园音乐会的屠杀事件,目睹哥哥的暴行,在多瑙河划船逃走,还用船桨打伤了人,追击的人被淹死,自己也成了杀人犯;在女帽匠选秀事件中,她又冒险代替被选中的少女帽匠深入皇族内宫,脱掉鞋子,试戴不同的帽子,最后一刻打翻酒杯逃逸,成为搅局者,而装扮精致的泽尔玛则走入一扇扇门,化成一个虚影。
世界丑陋的东西都躲在精美的东西之后,这句点题的台词让伊丽丝明白了一切事物都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影片描绘了欧洲文明末日的社会碎片图景,隐藏其中的阶级矛盾、杀戮强暴、权色交易逐一闪现,奥匈帝国摇摇欲坠,时代洪流一触即发。作为中间人物,伊丽丝一直游走在布里尔和卡尔曼之间,一边是旧的“文明”秩序,一边是新的“暴动”力量,就像人性的两面,在正义和邪恶之间游移。
全片聚焦的伊丽丝,始终是一个带着疑问的参与者,就像是编导派来的历史探询者,代替主创抵达现场,“我是谁?我该如何选择?”——这似乎演变成了一个罗生门似的难解之谜,观众也一头雾水,无所适从,这正是创作者意图传达的历史观:任何历史都是现代史,客观的历史真相我们没有能力知晓,也无从判断,它存在于每个人心中。
这样的历史视角不仅模糊了叙事,也模糊了黑白分明的界限、二元对立的立场,而进入矛盾暧昧、模棱两可、复杂难辨、闪烁不明的灰色地带,甚至连质询的主体也脱不了干系。它切入历史,却借历史的壳表达了穿透历史的末日情绪,触及无底的黑洞,由而生发出存在主义的荒谬感。
影片最后一个场景,雨声密集,随着镜头在战壕里的绵延推进,尽头显现出女兵伊丽丝没有表情的面部特写,社会变局中又一次无言的在场,意味深长。
作者:周夏(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来源:中国电影资料馆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