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真正的民谣是流传 不是流行
北京青年报 2020-08-25 12:00

10bt2_b.jpg郭龙(左)和张玮玮

处暑8月,我身在的城市已渐秋凉。风来,雨来,有人自远方踏歌行来。

一出名为《流浪之歌》的原创音乐戏剧,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周末,为北京保利剧院拉开了疫后重启的帷幕。台上唱歌的是“河”乐队的五个成员——小河、万晓利、张玮玮和郭龙,四个可算资深的中国民谣音乐人,加上安娜伊思·马田——来自法国尼斯的犹太女子,更多国人只知她是电影人刘烨的异国妻、“综艺小达人”诺一和霓娜的俏丽母亲。而他们20年前就在三里屯南街那家名为“河”的小酒吧一起唱歌的青春往事,少有人知晓。

传说中的“河”酒吧,20年前曾有过一遇。被采访对象和朋友“一直”带去听“野孩子”那天,来自甘肃的张玮玮和郭龙没有在。20年后,我有机会锁定他们为我的采访对象。为了他们我读叶三的书《我们唱》,还去看《乐队的夏天》,顺道发现“五条人”乐队那么可爱。

“乐夏”舞台上初初亮相的“野孩子”,遗世似红尘不染,“前辈”得网人直呼“老神仙”。一曲无伴奏《黄河谣》风长气静唱下来,只是简单地负手而立,样子就那么好。束发的郭龙劲瘦,道骨侠风。而张玮玮和他的手风琴,居然又不在。

21日中午和风丽日,亚洲大酒店的户外咖啡座,和张玮玮、郭龙围坐聊天。好奇死了,次日晚才将播出的“乐夏”改编赛段,“野孩子”从主办方给的“国风”曲包里,到底是不是挑了《沧海一声笑》?答案是“没有”,他们唱了大理民谣好友欢庆改编的唐人刘禹锡的《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

“真正的民谣是流传,不是流行”

这是这些年关于“民谣”

惟一一句经典解答

北青报:可以选歌单以外的歌吗?

郭龙:不可以。所以我们选歌以后等于放弃(晋级)了。按理这不能提前说的。

北青报:反正明天晚上就播了。我还猜会不会是《沧海一声笑》,感觉那是惟一比较合适你们风格和境界的。

郭龙:那个也不好弄。再加上可能张佺有自己的一些判断吧,他不想唱那一类的歌曲。

北青报:朋友圈里看到有香港诗人朋友写:“看到自己年轻时爱过的乐队像驯兽一样在舞台上PK,她不禁痛哭。什么乐队的夏天,夏天早就被杀死了。”他自己则是“都不忍心看”。可我看着还好啊,你们也还挺开心的。

郭龙:还行。刚开始犹豫了很久。最早找乐队的时候,他们主动来联系,我们犹豫了一个月。最后,一个是因为疫情一直没有工作,去年后半年基本就停止了演出什么的,估计今年情况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但是乐队不能停着呀,得做个事。刚好有这个契机,最后大家一聊,无非它就是一个游戏呗。

北青报:对对,有点儿游戏精神挺好的。

郭龙:而且你换一个角度想,既然是做音乐的,如果你对自己的音乐有信心,那就让更多的人听到。更大的舞台没有什么不好,只要那个舞台它是基本尊重你的,就没问题。如果说让我们去参加一个别的,比如《我是歌手》那样的,肯定就有点对付。

但是《乐队的夏天》真的还好吧。因为去年我们几个都看了。而且听说过,那个团队跟我们很多朋友都认识,听说他们做事也很棒,很认真。你看像这些带我们的PD导演,都是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她们以前根本不听乐队的。但是自从做了这个以后,那功课做得真的,带我那导演,我跟玮玮我俩所有的事她都知道。我就知道她可能提前半年就把所有关于我们的纪录片、歌曲、故事、采访全部准备了。至少相对来说还是尊重乐队文化这一块的。

后来就决定去。去了刚开始还是有一点胜负心的,你肯定嘛既然你参加。但是我们就一直聊天,我们说不要有那个,越有胜负心,可能反倒表现就奇怪了。没必要,我们只是来找一个更大的舞台,让更多人听到西北还有这样的乐队,中国还有这样的民谣。我和玮玮都唱了20年的,也是我们的生命的一部分。

最后我们就心态很放松地,就去看一看现在的乐队都成啥样了。所以一边玩一边比赛还挺好的,挺新鲜的一个经历。因为一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刺激、变化,大家岁数都大了,一边养家一边做乐队,很多时候变成一半热爱一半工作了。这样一个契机还真的能刺激乐队有好多新的感受想法。

北青报:而且你们有传达,第一期时您说“真正的民谣是流传,不是流行”。

郭龙:那是小河的话。节目组可能有他们的考量吧,让尽量在节目上不提没有参加的人的名字。所以我只好说“我一个朋友说的”。

北青报:那句话非常好啊,特有范儿。

张玮玮:这些年对“民谣”惟一一句经典解答。

10bt4_view_b.jpg《流浪之歌》海报(局部)

一个人抱一把原木色的吉他

往那儿一坐就变成民谣了

这是特别大的误区

北青报:我也正想来问呢,究竟什么是民谣?用方言唱的就是民谣吗?

张玮玮:民谣其实是跟民间更接近的一种音乐方式。无论从音乐形式到歌词表达的内容,它是和民间生活、日常生活更接近的。

像摇滚乐,是提炼了叛逆、激情这些东西;古典音乐是超越生活的,像贝多芬,他是要说命运,说更大的主题;爵士乐是建立在数学技术上的一种,又是即兴的俱乐部式的音乐,是跟红酒、威士忌这些东西活在一起的。

从最早中国有了乐队之后开始,其实民谣这条线就从来没断过,校园民谣是其中的一支。最早你像崔健的《花房姑娘》,“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他的歌里其实有很多民谣的东西,只是当时并没有这样界定他,都说他是“中国摇滚之父”。

后面到张楚,张楚的歌词就非常明显,《姐姐》,“我的爹他总在喝酒他是个混球,在临死前他不会再对我动拳头”;《赵小姐》,“赵小姐姓赵,赵钱孙李的赵。在一种时刻她有一份工作,钱不少但她也不会干到老。在一种时刻她会真的感到伤心难过,就是别人身上的裙子比她的好看。”

这就是民谣。它是和日常生活紧紧在一起的。它不是诗歌化的表达,但反而把日常生活里面的诗意全都给提出来了。“别人身上的裙子比她的好看”,这一下把一个小人物的感受就给你唱出来了。之后的其实好多乐队,都能找出这样的东西来。我觉得整个包括民间歌曲、民间音乐,其实一直都在做这个事情。

郭龙:我觉得就是两点,首先肯定是来源于你自己的生活,跟你的生活息息相关,你经历的、你看到的、你经过的这些东西。再有就是玮玮说的,民谣还有一个特征就是叙事,这实际上是真正民谣的一个根基。

张玮玮:这些年民谣出现误区了。

郭龙:比如“吉他弹唱就是民谣”。

张玮玮:它很不在意器乐的部分,一把吉他随便按几个和弦,10首歌都是用三个和弦唱出来的。只要那个分解和弦,一个人抱着一把原木色的吉他往那一坐,他就变成民谣了。这是一个特别大的误区。

你去听之前比我们年纪大的这些,包括到我们这一代小河、晓利、“野孩子”,其实一直都在音乐上探索。无论你是民谣还是摇滚乐,你停止掉音乐探索的时候,你就完蛋了。

再有一个就是歌词。现在流行的“民谣与诗”,是特别可怕的四个字。现在甚至有所谓“古风民谣”,就是把那种古风的词儿完全就像电脑抽取一样往起一摞,它就变成民谣了,或者是写那种诗歌化的词。民谣一旦脱离了叙事,你不是站在日常生活这个角度去提炼它,你就变成阳春白雪,变成一个形式了。

其实我也干过这样的事,我有些歌里面也有这些东西。现在我的理想是做一个真正称职的民谣歌手,目前我还没有做到。

你去找“诗和远方”

不如叫滴滴的时候跟滴滴司机聊聊天

听听他的生活是什么

北青报:您觉得称职的民谣歌手是什么样的?

张玮玮:他的歌词是叙事的,他的音乐必须是经过考量的。民谣绝对是你想得很远,然后把它抽出来的一个东西。它不能是随意一把木吉他就出来的东西。它完全可以变大很多,也可以回到最初。

对我来说,首先要摒弃的一个东西就是“民谣与诗”,还有“诗和远方”。它完全被低级化了。你像也有人嘲笑我们,呆在大理,觉得我们是去找“诗和远方”了。我从19岁就开始流浪,我俩都是,从来没有停下来。到现在我也没打算固定在大理。我们并没有要去找“诗和远方”。你去找“诗和远方”,不如你叫一个滴滴的时候,跟滴滴司机聊聊天,听听他的生活是什么。

早上万晓利在我们的群里发了一张照片。他昨天晚上自己去喝酒,喝到四点。路过保利大厦下面的地道,有一个卖花的老头,三四束花没卖掉放在那儿,躺在地上睡觉。那才是“民谣与诗”。你知道他背后有多少故事?你知道他那一天经过了什么吗?你知道他今天早上起来是怎么离开那个地下通道的?他离开地下通道去了哪儿?这才是民谣该说的东西。

一旦这个东西变成清谈,变成飘在上面的亭台楼阁、镜花水月的时候,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城市垃圾而已。城市流行文化流水线上,出产的一些日常垃圾。这个东西今天产生了,只是为了符合今天的一些需要,它并没有什么东西。

民谣的文学性是要特别重的。像我看“乐夏”的感受是,写歌词这事儿还是得我们民谣圈来,摇滚圈真的不行。整个“乐夏”上去的这些乐队,除了“五条人”是民谣,其他这个歌词真的不行。

但是别的,他们行我们不行。整个音乐的张力,在台上的表现力,然后处理所有这些乐器的关系,他们的能力是特别强的。这个我们比不了他们。但是写歌词这事,真的他们得跟我们学。

北青报:“五条人”的仁科说过一句关于民谣。他说:“都说民谣有诗意,这诗意怎么说呢?很有可能你觉得有诗意的东西,我觉得有点恶心。”人说:“那你觉得诗意是什么?”他说:“这么说吧,风一会往东吹,一会往西吹,我的头发就是这么被吹乱的。”后面这个是他一句歌词。

张玮玮:咱们就暂定从崔健那会儿开始有了乐队文化,整个这些人在写歌词上其实是下了很大功夫的。我们其实是在这一个脉络里面,身上都带着我们在这个领域的传承。到了这个年纪,其实我们也都没有停下来,都还在想这些东西。晓利每天都在想歌词,小河在“寻谣”,在找民间歌谣。最近参加了两次,我才知道他干了一件非常伟大的事。他找出来的有好几首歌,太感人了,从词到曲。这时代如果把这些歌丢了,是很可惜的事情。

其实已经丢了很多很多。你看他在找这些,同时他也在从这里面去学习。我觉得这就是民谣。

11bt4_b.jpg“河”酒吧(2002年)摄影/安娜伊思·马田

我们的脉络

其实可以往身后伸很远

张玮玮:我和郭龙,我们俩都参加过新疆的乐队。我们差不多是中国独立音乐圈里对哈萨克人的音乐了解最深的。包括歌词,你要知道哈萨克音乐,它民歌那个叙事,那真是一个宝藏。

我觉得我们的脉络其实可以往身后伸很远,远到四五百年前。我们以前有个乐队叫IZ,马木尔唱的一首歌是500年前哈萨克人的,我俩最喜欢的那个《撒马尔汗山》。那是二战时候,苏联人把好多哈萨克人组了一个军队,一个哈萨克士兵在前线想起他家的一座山,写了这首歌。对我们来说民谣就是这个东西,它的来源,它呈现的东西,是真正和广袤大地、和人的关系要更近一些。

郭龙:哈萨克唱歌的人叫阿肯,直接翻译过来,首先是“诗人”而不是“歌手”。游吟诗人,所以它文学性、叙事性特别强,他只是用音乐来衬托他那个东西,他并不是现在意义上的音乐工作者。

张玮玮:阿肯还有一个翻译是“传递信息的人”。因为古代在草原上,牧民没有报纸、电台这些东西,你怎么把新闻信息传递过去,是靠这些人。这些人他是流浪的,他靠这个来生活。他们会唱歌,会弹琴,唱的都是固定的、各个部落大家通用的一些曲调。他从这个部落去下一个部落的,下一个部落很自然地就问那个部落现在怎么样,我的哥哥在那儿,我姐姐嫁到那儿了。

他就用他的手法,用这些曲牌,用他处理文字的能力,把那个部落的事情传递给这个部落。用弹唱的方式,因为你光坐在那儿说没意思,你一唱出来就不一样了。到现在阿肯还在哈萨克人的世界里存在,每年还有阿肯大会。

回族人有花儿大会,你夸一个姑娘,你要把她唱到最好,用词用到最好。我们小时候特别喜欢的一个花儿歌子,说“姑娘你可以,穿了个健美裤,裤子上还绣了一个OK”。这一句歌词一下子把上世纪90年代初某个回族女人的形象给定义了。它的诗意不是文字的诗意,它是情境的一个更深的诗意,这才是民谣该追求的东西。

阿肯那个世界就广袤得无边,因为语言不通,咱们没法完全了解到,歌词玛木尔也翻译不了。它本来是一个充满大地的力量,人生特别大的一个东西,但是是用最直白的话来描述的。你想想它如果变成“民谣与诗”“诗和远方”,有点可惜。

它被符号化了,被城市的青年定义成了逃离城市生活的一个小小的东西。当你怀有这个东西,路过地下通道看见一个卖花老头的时候,你产生不了任何感情。因为卖花的老头、地下通道和这个城市一样,是你要逃离的东西。你真正希望的是“诗和远方”。

但如果你是按照民谣的角度,当你站在地下通道看着这个卖花老头的时候,整个世界就在你的面前,最大的悲悯、最大的感动、最大的美就在那一刻。我觉得这才是我理解民谣应该做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我一直没做好。

停下来就是为了

把身上的压力都卸掉

北青报:正想问呢,您怎么不跟“野孩子”在一起了?

张玮玮:我离开已经一年八个月了。主要是自己的状态需要调整。

北青报:您说过“野孩子就是两个字——排练”。

张玮玮:做音乐的人,每天去练习乐器、练习嗓子是应该的。就像唱京剧的人,每天早上他都要练那些动作、吊嗓子什么的,其实一样。我们每天下午排练,二点半到六点结束,中间还休息半个小时,每天其实就排三个小时。这对于一个工作来说很轻松啊。

搞艺术的人总是给人感觉很散漫,稍微有一个正常工作的感觉,别人就老说你们怎么这么勤奋。你看每一个人都是大清早工作到晚上,我们没有干什么,我们过程其实挺舒服的。

北青报:就是说不是因为训练太枯燥了?我就说嘛,看纪录片里你对排练还挺享受的。

张玮玮:你每天有一个固定的时间和大家在一起,其实还挺好。我离开主要是自己的问题,这些年创作有点瓶颈了,就想自己得改变一下。

最主要原因是连着好多年了,嗓子严重的吃不消。我从19岁开始工作,进这行开始唱歌,一直到前年我42岁,20多年从来没有停过。到最后一演出一唱歌嗓子就疼,前年一查是声带黏膜脱落。然后它也没有办法,也不可逆转,只能节约用了。

北青报:那休息这一年多,主要就是写作和创作音乐吗?

张玮玮:我一直拉手风琴,可这一年半我手风琴一下都没有碰过。本来想着好好写东西,做公号。结果一开始写,发现又还是一个模式,就会有人提醒你公号要定期更新。

北青报:要经营它

张玮玮:对,不然就没有人看。过了一个多月我就觉得又是一个压力。我停下来就是为了把身上的压力都卸掉,所以我就公号也不更了。但是我一直在写。

北青报:您写得很好。

郭龙:别当作业写,有了就写。

张玮玮:我一定要从工作那个状态中出来。就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论是乐队还是个人,大家都开始把经营自己变成一个更重要的事情了。不是说不能经营,而是它变成了一个更重要的事情。

如果我们是有公司或者有什么,这个肯定没问题,有一帮人在做这些事情。而我们其实都是个人的,一旦心思变得比重偏到这上面,就好奇怪。这几年我们不知不觉进到这个东西里面。因为所有人都进到这里面了,然后你也觉得它是对的,应该这样子。

本来我们都是一个人演出,或者两三个人,朋友在一起。现在全都开始团队化,灯光、音响、VJ,乐队一定要是大编制,鼓、贝斯、吉他什么的,因为有了音乐节对你的需求。这几年,对于我们这些独立音乐人来说变化特别大。一个是内部的变化,还有外部的变化。

截屏2020-08-26 下午8.44.34.png张玮玮在北京霍营家中(2004年)摄影/安娜伊思·马田

我不能被动地

一直跟着世界运转

张玮玮:创作遇到瓶颈有好多原因,一方面是自己年纪到了一定阶段,过去熟悉的那套东西,你已经用过的手法、表达方式,都已经厌倦了。所以怎么写歌都觉得不好听。不是歌不好听的,是那套东西厌倦了——写词的方式,用的和声,用的所有的这些。

再有一个就是人、事给人带来的那些纷扰。好多时候人是在应付事儿和应付人。人和人的关系变了,不像以前那么单纯,大家好好唱歌就行了。就开始有好多麻烦的东西。

其实有些东西,我觉得我们并没有好好想过,它到底符不符合我们自己的需求?我们在这样的时代里面该何去何从?其实我们没有时间,并没有仔细想。然后有时候是有点被动,不是你在带着一个事儿走,而是事儿在带着你走。

所以我在这个时候的选择,我要尽可能把该摘掉的东西都摘掉,不论是人的关系还是事的关系。我要把我自己给摘到一个相对早期一点的状态。然后这样我能自己想一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能被动地一直跟着世界运转。

北青报:很好,很好。

张玮玮:是吧?我没有能力去改变世界,但是我有能力改变我自己。我只有这一个能力,所以我必须把这个能力拿回来。这一年半我就是在干这个事。现在基本干成了,所以我现在很开心。

北青报:那就好,我怕您又抑郁了。

张玮玮:没有。前年有点抑郁,很抑郁,站在台上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那么热爱音乐,从小小年纪就在做的,到最后我站在台上,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干什么,然后有时候跑神。但是台上的演出经验什么的又很丰富,跑神别人看不出来。底下的孩子在鼓掌,用我们当年小时候看我们喜欢的人演出的那种眼神看着我们。然后你就会觉得特别羞愧,你觉得你骗了别人,那个特别难受。

我前年就是停下所有的演出,我就给自己一个任务——如果再站到台上演出,一定要自己是释放的,不是在完成工作。如果是完成工作的那种,就不要在台上站着,不要在这上面丢自己的脸了。不要欺骗别人,不要骗自己。

北青报:那明天晚上的演出,算是您这一年半之后重新又站上舞台吗?

张玮玮:重新站上舞台是上周。上周我们在上海,三天。

北青报:我看到有人公号写了,标题是“中年民谣男歌手们:童谣,民谣,以及修补生活”。

张玮玮:那是这一年半第一次正式演出。是我跟小河的一个计划。我唱了自己的三首歌——新写的两首,还有《米店》。翻唱了一首小时候的儿歌《小白船》。然后跟大家合唱了两首歌。又给小河他们“寻谣”乐队的一些歌当了伴奏乐手。特别好。

三天特别累,每天早上九点就得到剧场,它全是当天的演出当天完成,流程特别复杂。因为是好多人拼场,最后还要大家一起唱,还要排练。但那三天一直沉浸在一种舞台的美妙中。

截屏2020-08-26 下午8.44.43.png《流浪之歌》排练中,(左起)郭龙、小河、万晓利、安娜、张玮玮

完全没有任何预期

突然那两个夏天就来了

北青报:你们和小河、万晓利、安娜五个人这个“河”乐队2018年就成立了,这两年之间没有演出也不排练吗?

张玮玮:如果没有这个戏,“河”是一个全世界最轻松的乐队。因为这些歌都是我们特别熟悉的,是我们年轻时各自的歌,或者以前大家都喜欢的一些歌。所以唱这些歌、演这些歌不需要去排练,排练反而会让它下降。

因为它更像是民歌的那种表达方式,开心了,它就是开心的样子;喝完酒,它就是喝完酒的样子;下午喝茶,它就是喝茶的样子。只是这回要变成一个剧,舞台需要很确定,所以我们排练了一个月。

郭龙:我们这个乐队,它不是以事业为导向的,它是以情感为导向的。我们在一起就是为了这几个人在一起开心,那份关系,大家一起做事特好玩。并不存在一个,我们要把“河”乐队做成什么什么……

张玮玮:郭龙说得对。包括这个剧,别人我不知道,至少对小河、晓利、安娜、郭龙我们五个人而言,它不是我们事业的一部分。我对这个东西没有事业上那种功利心,或者是任何那种企图。

北青报:那就算是个青春纪念品?

张玮玮:不是,是我们友谊的一个延续。这一辈子你不可能再重来一个20年。今年是2020年,到2022年我们和安娜、小河、晓利,我们认识就20年了。

现在40多岁,你现在认识的朋友,没法像20多岁时那么完全没有任何障碍地,互相把自己所有的优点缺点暴露出来,并且还互相接纳。现在交朋友也不会再往那么深地走。

北青报:昨天彩排时安娜也提到了,她说“离这儿不远的,当年的那个小酒吧”。帮我回忆一下你们当年在“河”酒吧的时光吧。

郭龙:火热而混乱的青春。

张玮玮:而且是可遇不可求的。它没有经过任何设计,在我们完全没有任何预期的情况下,突然那两个夏天就来了。其实很短,2001年、2002年。2001年我们在“河”酒吧待着,安娜就进来。不光安娜,一堆人。小小的一个酒吧,当时开它完全是因为那会儿在北京做乐队太难了。现在的乐队太好过了。那会儿是完全没有演出机会,独立音乐对于那会儿的中国是不存在的一个东西。

那个酒吧当时只有10个平方,开那个酒吧就是为了卖点酒、挣点钱养活乐队。完全没有给它任何预期,结果它在那两年里面,最后发展成了一个当时北京文艺青年的聚集地。

它是碰巧变成了一个这样的地方,因为当时没有这么一个地方。最早只是因为“野孩子”乐队的人是兰州人,当时我们出来到北京,身上带着那个浓浓的地方气息,就是招待朋友。今天你进了这个门,那怎么样我也得让这个地方热气腾腾的,让你感觉到那个氛围。而且自己也喜欢那种,到晚上就想跟朋友说话、玩、开心。

不毛之地,已高楼林立

昨日如梦,似流星划过

北青报:我被朋友带着去过一次,一直想知道它是在现在三里屯南街的哪个地方?

张玮玮:就是现在的朝阳SOHO。SOHO中间不是一个广场吗,旁边有好多饭馆、各种店,就在栏杆边上。

7月份正好有朋友叫我们去那儿吃饭,喝大了,半夜三点钟我们就一直找。那个天桥还在,我们就顺着那个天桥定了个位,拍了一张照片。周围已经完全跟当年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们在那儿站着,集体念了一个朋友(舌头乐队)的歌词:“不毛之地,已高楼林立。昨日如梦,似流星划过。”

当年那儿都是破破的家属楼,然后有树、修车的自行车摊,然后小饭馆,饭馆里面的菜都又难吃又便宜。

郭龙:在那儿经常吃一夜。往往这种,你当时身在其中是根本不知道的,觉得很自然地天天那样玩。等突然“哐”结束了,再过一阵子回头看,哦,原来那可能是你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张玮玮:可能它好就好在你是不自知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它是在那样一个很特殊的时期,大家都没有什么可玩的东西,大家都比较地下的那种状态,无名无利。所以碰到一起很轻松,谁对谁都没有要求,仅仅是为了开心而已。唱歌就是唱歌而已,没有任何表演,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都年轻,荷尔蒙旺盛,每一个人都急着表达自己。又乱又炸,又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碰到一起就是一个特别热烈。

其实只有两年,就两个夏天。感觉短暂而璀璨,就像“砰”三里屯上空放了一个大烟花。我们都是那烟花里面一颗小火药苗,“咚”一炸,就过去了。

北青报:你们说的让我很感动。我得承认,我最早对《流浪之歌》这个剧是低估了,我甚至想它就像你们捧着安娜玩的一个堂会一样。现在我了解了你们之间的感情和当年共度的时间,安娜当年拍的那些照片,其实是你们青春的见证。

张玮玮:其实我们也没有说一下就相信这个戏了。我现在是在,我要把它给提炼出来,我要相信它。相信它就是要用我的感情,用我的期望,用我的向往去美化它。我要从里面找出东西,然后来说服自己。只有说服自己了,我才能站在台上,才能说服别人。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吴菲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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