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认为自己的这篇文章迟到或过时,琪琪是永远值得世人怀念的,也永远值得我们这个星球怀念。我在十五年前见过它一次,那时候它还处在很健旺的年龄。
那是一个深秋的上午,我和几个文化人被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邀请“去看白鳍豚”,就这么突然,就这么简单,我们跟随主人踏着片片落叶,走过一片寂静的林荫,就来到了琪琪的馆舍。
圆形的“白鳍豚馆”外表比较精致典雅,是琪琪来到水生所多年之后,政府专门拨款为它修建的。我们走进馆内就看见它在清澈池水中游动的身子,不需要多少形容词,优美,绝对是优美!
我伏在池边的铁栏上,看着它环绕圆形水池一遍又一遍地旋游,那么敏捷,那么轻松。尽管过去很多次在各种画面上见过它,也知道白鳍豚是水中最美丽的精灵,但琪琪从容舒展的泳姿还是激起了我的诗性情思。
一个童话就在我们面前的池水里,美妙,真切,又如此靠近!
琪琪是一九八零年一月十二日在洞庭湖的长江口被湖北嘉鱼县的渔民捕获的,那会儿它才两岁多,是个贪玩又好奇的小孩子。琪琪当时被渔民的网钩划成重伤,已经奄奄一息,科学家花了四个多月才为它医好创伤,它也从此失去了自由,在人工饲养池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度过了它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光,直至终老。这对一个纵横江海的生灵来说,肯定是它的不幸,但科学研究却有了不可多得的活标本,人们可以一睹比大熊猫还要古老的这种神秘水精灵的潇洒。假如它那天没有误入渔网,我们就只能听科学家和渔民去描绘白鳍豚是如何完美,如何智慧,以及它在水里的舞姿是如何优雅。即使有人能够拍出像西方科学家那样的“动物世界”来,也没有这样清晰而亲近。
白鳍豚是生物进化的神来之笔,是大自然珍藏在江水深处不肯轻易示人的万物之灵。看着眼前这个可爱的健美王子,谁都会感觉到自己是在享受天地间的一种珍奇的极品。陪伴了琪琪二十多年的研究人员每天看它,还说没有看够。然而,你愈是接受这种美感,就愈是有一种悲哀伴随而来。
琪琪给我们展示的洁净而流畅的舞蹈韵律,却是大自然的一次绝唱呵!在我们那次去看它之前,关于白鳍豚的信息早已令世人揪心了。或者说白鳍豚这种稀有水下动物的生存状况,是在开放年代伴随着一个最濒危物种的警钟传播给世人的,许多人都能够预料到它们的命运。但是,那会儿很多人都想赶在三峡大坝蓄水之前去看三峡绝壁最后的奇观,却没有谁想到武汉东湖之滨的这片树林里来分享一下自然界这首“最后的诗篇”。当然,琪琪的养殖所也没有向外界开放。
我们按照专家的提示,将手伸到护栏内水面的上空,琪琪以为是饲养员来给它喂鱼,就迅速欢快地游过来,以直立的姿势亲近你,露出它洁白的腹部,它还张开尖长的嘴,像一把大开的钳子,那种动作格外招人喜爱。白鳍豚大脑发达,很富灵性,靠它完备的声纳系统来辨别周围的一切,十分敏锐而准确。
琪琪在人工池里生活了两三年就已成熟了,水生所从科研的角度一直想给它找个配偶。于一九八六年捕获了一雄一雌两只白鳍豚,雄兽没活多少天就死了,而雌性尚未成年,专家给它取名珍珍。琪琪和珍珍在一起度过了两年最美好的时光,人们都期待着珍珍能健康成长,将来能与琪琪一起生育后代。可上苍没有成全可能为一个极具诗意的物种带来一线生机的“爱情故事”,几年后珍珍因患上肺炎也不治身亡。随后,水生所又组织过较大规模的捕捞行动,希望能成全琪琪,创造出白鳍豚繁殖研究的科学奇迹,但最终无功而返。
在我看来,琪琪就像个阳光活泼的青春少年,它没有去理会灾难,也永远不懂得命运对它们的残酷。可是,白鳍豚走向灭绝究竟是谁之过?难道可以埋怨它们祖祖辈辈只能够生活在长江中下游这道狭窄的水域里,将其灭绝归咎于它们对生存条件的选择之严苛?当然不可,它们在这条江水中进化生殖,在这道长河里自由自在地游弋繁衍了两千五百多万年。还有与白鳍豚一样可爱的江豚,也在重复着前者的命运,短短几十年其数量已锐减到不足千头。
我们见证过现代文明给世界带来的许多变革,但我们却不得不见证一个奇妙的物种在自己的目光里终结。我不禁暗自发问:这是我们给自己造成的惩罚,还是上天对我们的一种残虐?它让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接受这一幕。以后的子孙再也看不到白鳍豚了,人们只能以图片和动画的形式,让孩子们通过“低幼读物”去与拟人后的琪琪哥哥交朋友,去认识和了解在他们祖爷爷祖奶奶辈或者更早时代就消亡了的白鳍豚。
正因为这一切早在大家的预料之中,所以那天我倚在水池边望着琪琪久久未肯离开,尽管它是全人类一个共同的“宠物”,可谁都无力回天。琪琪还是那么充满活力,那么健康光亮,一次次在池水中搅起欢乐的涟漪。我们去时还听说某个领导人刚来察看过,指令每年专为琪琪增拨十万元“伙食费”,但这些都改变不了它的孤独,更挽救不了白鳍豚的命运。它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了,它将代表自己曾经到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所有先辈,代表整个物种,向长江,向大海,向这个不容它们的世界作最后的诀别。
成为生物史上一个灾难性标志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二零零二年七月十四日清晨,人们发现琪琪躺在池底一动不动,永远停止了呼吸。本地传媒首先把琪琪死亡的消息作为社会新闻播出了。我曾经说过,无论将它作为什么消息,琪琪的离去都是一个令人痛心的事件,因为它很可能是人们能够见到的最后一只这样的大江精灵。果然,二零零六年由中、日、英、美等国四十多位科学家联合组成的科考队,沿长江进行了一次全面观测,再没有看到一头白鳍豚,于是作出了我们并不意外的结论。
长江巨川形成于一亿八千万年以前的三迭纪地质时期,在它流淌了亿万年之后,于大江与东海的出海处出现了一群轻盈若仙的淡水鲸。又不知经过了多少年代的进化,它们庞大的体态却愈来愈呈流线型,青白色的肌肤愈来愈光洁而富有弹性,长长的吻部更加尖细似剑,动作也更加矫健。如今,这种被称作“东方女神”的灵性物种彻底消失了,演绎了几十万个世纪的神话般的水中故事以悲剧的结局谢幕了。
因为忙碌,当年很想为琪琪写篇文章的计划只好落空,后来再也没有机会去看过它。最后一次见到琪琪是在电视里,它已经成为标本了,被搁置在没有阳光的陈列室中。我不禁又想起那个难忘的日子,想到它游过了漫长时光的那座圆形养殖池,想到它在池中环游时那种敏捷流畅、天真友善、轻灵而不知疲倦的表情与风采。那座池子分为两个直径不过十多米的大池,还连着一个小池,可能是为了换水和放养它的食用鱼而设计的。就这么个“两室一厅”,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水池。我这个形容的叫法曾在当场引发过大家的笑声,说明它算不上宽阔,也叫人越看越感到琪琪的孤独。
不过,我当时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受到,琪琪在那片林荫下的馆池里舞出的旋律,原是一曲沉痛的挽歌。
——选自《任蒙散文选》
《任蒙散文选》
作者:任蒙
出版社:武汉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年8月
图书信息:本书收录了当今文坛认可的散文家——任蒙的多部散文作品,曾两次获得全国性大奖,入选过近百种散文选本、选刊,或被录为阅读教材和教学范文,或整篇被上海、北京等地引入中学语文试卷。
任蒙(1955年5月—),湖北人。著名作家、文化学者、书法家。出版有诗歌、散文、杂文、文艺理论等专集22部,获首届"全国孙犁散文奖"唯一大奖、冰心散文奖,入围首届郭沫若散文奖,多次列入全国优秀散文年度排行榜。
文字|任蒙
后期|雷峻
图片|网络
排版|杜马
来源:阅读武汉
编辑/张艳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