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记疫 | 纽约医生一线手记:疫情如同充满人性的大片,没有人可以退场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0-05-05 17:19

4月30日,“安慰号”海上医院,一艘纯白色的大船带着极大的红十字标志,从哈德逊港口缓缓驶出纽约。

这艘具有一千张床位的海上医院,前后共收治过138位病人,这对于纽约几十万的新冠病人,显然效果有限。在纽约疫情最黑暗的时候,它曾经是希望的象征,这可能是它最为显著的贡献。“安慰号”的退出,标志着纽约新冠疫情得到控制,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翻看笔记,从3月16日起写第一篇,其实才过去六个星期,但似乎已经过了很久。也许每天有太多的新闻,太多的统计数字,还有太多人的焦虑、疾苦和死亡,这让每一天都拉得太长,过得太艰难。有朋友说,这场疫情如同是一部大片,我们既是观众却又都是演员,没有人可以退场。

写第一篇笔记时,我工作的医院刚刚收治了两个新冠病人,不过那如同是警钟,迅速敲醒了每一根神经。一个月以后的4月15日,医院已经超负荷地住满了新冠病人。从5月1日开始,新冠病人则降到了住院病人的一半。

这六个星期里,新冠疫情的统计数字慢慢让人感到越来越抽象,唯一确切的是,这些数字每天都在膨胀。到我写下这篇手记的5月2日为止,全世界有近350万人感染,死亡24万;美国的感染人数遥遥领先,超过110万,死亡6万6千;纽约感染人数超过31万,死亡超过2万4千,无疑是世界的疫情中心。在每一个抽象的数字后面,都有一个真真切切的个体,还有这一个人的恐慌、挣扎和病痛,而在这个人的身后还有更多的人,家庭、朋友和同事,他们都在分担这些磨难。当这些抽象数字膨胀时,那些不在统计数字上的人们,如指数般被卷进去,真正的灾难效应要远比统计数字大得多。

对于纽约,不看数字就能感受到它的痛楚。摩天楼之间空无一人的街道,唯有笛声刺耳、昼夜呼啸而过的救护车在疾驰,最高峰时,救护车每天要送六千以上的病人去医院。送去医院以后,病人的预后又是如何呢?最近发表在美国医学协会杂志上的文章,总结了纽约市和长岛的十二所医院的观察:病人如果不需要呼吸机支持,有75% 以上可以存活。但是住院病人中有20%需要呼吸机治疗,那么上了呼吸机的病人前景就十分灰暗,低于65岁的病人有24%可以存活,而高于65岁的病人存活率则低于3%。但是在有症状的病人当中,有80%是不需要住院治疗的,他们一般都能自愈。

目前,在诸多抗病毒的试验药中,只有Remdesvir被药物局批准用于重症新冠病人,其他的许多试验药物还没有结果。康复血清也在广泛地使用,但目前仍属于试验性治疗。举世瞩目的疫苗仍然还处于研究阶段,英国的一种疫苗已经在六千人身上进行试验了。但是科学家说,居家令尽管有效地预防了新冠传播,但要测试疫苗的有效性,这却成了一个新的矛盾,因为居家隔离直接阻断了传播链。如果人们之间不再互相感染,那么如何知道疫苗是否有效呢?

对于医生来说,死亡是我们随时需要接受的事实。但是我们通常能够成功地把病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可是面对新冠,死亡太多次把生命拉走,让我们感到无助甚至绝望。

最近纽约市的一位急诊科主任自杀了,她曾经对家人说,很多病人从救护车抬下来已经死了,我连救治他们的机会都没有。后来她自己也染上了新冠病毒,即便在家养病,她也每天给科室打电话,询问科室保护品的储备和病人的流量。但是,无情的疫情太残忍,她最终精神上抵挡不住,选择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年仅49岁。前些天,我的医生好朋友分享她在纽约市区医院第一线的经历,每天她都有太多的惋惜和无奈,虽然她非常努力了,却依旧无法救回那些年轻的生命。有一天她说想家了,她回忆在北京上高中时的青春时光,那些书、音乐和幻想,这一切是那么遥远却又那么美丽。我读着就开始流泪了,往往在我们最疲惫最无奈的时候,那些心灵深处的美好,会在潜意识里成为我们抵御现实的良药。

如今,我们已经走出了疫情的最深处,但是我们迷茫的地方还有很多。对于疾病我们还需要做很多的探索。比如,新冠病毒会引起多种心脏并发症,有心肌炎、心肌梗塞、心包炎和心律紊乱等。但是新冠所造成的心脏并发症,临床表现复杂,最常用的心电图和心肌酶检测等,已经不能让我们完全准确地作出诊断。

另外,对于新冠重症病例,出院后如何进行有效的随访也缺乏认知。比如我见到的一位病人,三月底因新冠住院,当时除新冠肺炎外,还发现有中度心包积液,后来病人呼吸症状等恢复良好,几天以后顺利出院。一个月后再次来到急诊室,这次是因为胸痛,心超的结果显示心包有大量积液,并呈现心包填塞征象,如不及时处理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很快外科医生做了急诊引流。显然,病人的新冠肺炎愈合了,但是心包炎还在继续。如何治疗新冠引起的各种心脏并发症,仍然需要探索。

最近纽约州长库莫宣布,纽约州的35个郡于5月11日可以复工,但这在纽约市及长岛等几个重灾区还不能执行。医院需要符合诸多的条件才可以恢复正常运行,这些条件中包括新冠病人住院人数不能超过十个,那么我们这些重灾区里的医院目前还远远无法达到这个要求。我工作的医院,现在每天还有几十个新冠病人入院。从上周起,医院开始把住院部严格分为新冠区和非新冠区,另外,所有入住患者,以及来医院做检测或门诊手术的患者,都必须接受新冠病毒的检测。医院希望通过这些措施,预防患者来医院后的交叉感染,同时也能有效地保护医护人员,防止他们受到感染。这些积极的措施应该会为医院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希望患者就此放心地来医院就诊。

在疫情最为严重的几个星期,心肌梗塞和脑中风等常见病几乎在急诊室消失了,寥寥无几的心梗患者来医院就诊,却往往已经伴有严重的并发症。这些年,标准化的心梗治疗非常普及,并发症已经很少见了,显然这些并发症的出现,是没有及时治疗的结果。因为对新冠的恐惧,许多人对医院望而却步,所以在最近的两个月里,纽约人在家中死亡的人数增加了十倍,相信其中有许多生命,本来是可以挽救的,但现在却无辜地逝去了。所以,我们必须重新建立病人来医院就医的信心,但这需要时间。

疫情期间,几乎所有门诊都改为远程医疗,或是电话或是视频。远程医疗的模式在疫情前已经有所尝试,但是医生与患者之间面对面的传统就医模式,似乎很难打破。新冠疫情的到来,却让这个传统模式几乎是闪电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远程医疗在最短的时间里建立起来,病人也极快地适应了 。疫情之后,远程医疗不知道是否还会继续,也许今后的门诊治疗会形成一个混合的模式:新病人和重症病人需要医生亲自面诊检查,而稳定随访病人也许可以用远程的方式,这些都有待进一步的探索和论证。可以肯定的是,新冠疫情极大地加速了传统医疗的变革。

疫情毕竟慢慢离我们而去,我们还有许多需要学习和思考,但是记录疫情的笔记本可以放下了,希望记录下来的那些伤痛都永久地成为过去,而未来,我们再也不需要提笔去写续集。

在写第一篇手记的时候,我曾问自己,如果这场疫情将来拍成电影的话是恐怖片还是惊险片?现在看来都不是。在纽约,这是一部灾难片,里面有太多的恐惧、磨难和死亡。但这也是一部充满人情和人性的大片,其中有许多让人落泪的感动,包括生命的脆弱和坚韧,还有人心的无私和奉献。纽约人在灾难面前所显现的善良与慷慨,是空前的,如此的厚重,如此的广博——尤其对我们医护人员,更是百般支持和爱护,我们都由衷地感恩。也许,文学和影视会在不远的将来,把我们再次带回这场生死交织的疫情。而现在,我们只是走出了黑暗,但还没有走出新冠的阴影,我们还要继续前行。

我的几个在美国东西两岸做医生的好朋友,在疫情黑云压城的时候曾经约定过,我们都要活着走出疫情。至今,我们守约了。

文/吉安,纽约州立大学医学院教授,心脏科医生

约稿编辑/肖榕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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