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位村民带头修桥却成失信人:后续资金由政府解决
界面新闻 2019-10-19 10:33

因带头集资为村里修通了公路桥,改善了村里的交通情况,四川省泸州市古蔺县二郎镇的6位村民——退休老人赵永贵、老农杨发政、李先辉、安美蛟、甘宗良、王国维一度被当地称为“筑桥六贤”。

然而,桥通后却因为后续资金没有到位,他们反被起诉成为失信人。据红星新闻此前报道,6人中78岁退休工人赵永贵存款225400元被冻结,其中67500余元已被扣划执行;61岁村民甘宗良儿子寄回给母亲治伤的2000元被执行;64岁村民李先辉饲养的三头黄牛已被法院查封,也面临被执行。

在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时,赵永贵表示,修桥前后,政府领导曾三次承诺,将会想办法解决后续资金。但直到被诉至法庭,后续资金仍未落实。

2019年10月16日,铁桥村政府与6位老人签订协议,后续资金将由政府解决,双方达成和解。

山村交通不便,安全事故频发

界面新闻:你是铁桥村本地人?

赵永贵:对,我出生在铁桥村。但是我1964年初中毕业后,就去参军当军医,到了河南,退伍后又被安排到铁路部门,一直到20年前退休。退休后我就和妻子从河南洛阳回了老家,主要是为了照顾岳母和岳父。

界面新闻:铁桥村目前一共有多少人?

赵永贵:一共有7个村民小组,将近3000个人。我是二组的人。

界面新闻:在修铁桥村公路桥之前,村里的交通主要靠什么?

赵永贵:最初有座铁索桥,这是在道光八年修的,有将近200年历史了。铁索桥是当年炼铁厂的杨家,用铁链和木板组成的一座简易桥梁,两边也没有护栏,桥梁两头分别是我们铁桥村和东新乡李家寨村。由于最初车辆很少见,村民主要靠步行出村,所以没有觉得不方便。后来摩托车和汽车越来越多,但是铁索桥无法过汽车,摩托车也得推着过。

时间一长,铁索桥就成了危桥,上面的铁锁受损断裂,木板也老旧了,很危险。尽管多次维修,但毕竟使用年限太久,政府就在2006年专门立过一块牌子,提醒村民不要再通行。但是有的胆子大的村民,有时候还是会从铁索桥过。

后来,这边有家开办了将近10年的煤厂,10余年前,他们为了拉货,就出资又修了一道桥,但是长年淹在水里,我们当地人都叫这座桥为“漫水桥”,稍微一下雨,车辆就无法通行。一般每年只有夏季的三个月里,桥面能露出来,方便村民通行,其余时间都只能漫水过河。

界面新闻:漫水桥之前有没有出过安全事故?

赵永贵:之前有个村民骑摩托车过漫水桥,结果被冲进河里,幸好被路过的村民救了起来。另外2014年时,有几名学生一起过漫水桥,其中两名不幸落水。我们有位村民安美蛟就下河救起了其中一名学生,所以后来安美蛟也和我一起主持修桥。

界面新闻:除了铁索桥或者漫水桥,有没有其他可以出村的道路呢?

赵永贵:村里虽然还有3条路,分别通往隔壁复陶村、水泉村河鱼塘村,两边村子也有公路,但是如果没有桥,两边的路就不是完全相通。而且那3条路很远,要绕很久,出行非常不方便,尤其是老年人。平日里每逢赶集,村民基本上都是靠蹚漫水桥过河。村里有干部说新修的桥主要是为了方便一组和二组的村民,但是实际上这座桥就在乡镇交界处,所以是好几个村都能受益。

村里的铁索桥。摄影:黎文婕

界面新闻:此前铁桥村可以通客车或汽车吗?

赵永贵:之前有很多客车会路过铁桥村,但是只是从临河的公路过,没有办法过河。如果开车想进村,必须绕远路,绕将近10公里的山路才能进村。

界面新闻:所以这座桥就成为了两边村子的村民进出村的主要通道?

赵永贵:对。通桥之后,汽车、摩托车都可以通行。

界面新闻:修桥之前,你们平时进出村的时间多吗?

赵永贵:我们进城的时间很少,我的子女都在泸州或者宜宾工作,所以一般都是他们逢年过节回来看望我们,但是因为交通不便,之前回来的时间也不多。他们之前提过很多次想把我们接进城,但是我不愿意,我在外面工作了那么多年,后来还是希望为家乡做点实事。我也希望自己的孩子热爱家乡,我们住在这里,他们偶尔还会回到家乡看看,对这里还能有感情。

赵永贵长子:我们兄妹不止一次提过想接他们去泸州,和我们一起住。但是他就是不愿意,他想在村里做点好事。他一直以来的观点就是,不可能所有人都到城里去,总要有人留在乡下。

界面新闻:你之前还为乡里做过其他的工作?

赵永贵:实际上,我回乡之后,还帮村里负责过修路这些事情,2001年,我觉得村里临山的路经常发生安全事故,就找到多名村组干部一起讨论修路的事情,明确了修路方案,还当了“修路联络员”,起早贪黑,自带干粮,挨家挨户去走访村里的人。这条公路约22公里,通到8个村镇,后来也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包括政府扶贫修建的公路,也是顺着这条路继续修建的。

后来我还为铁路公路的整修、城市游乡村、两校合并等写了提案,为这些项目建设捐赠资金,参与到建设队伍中。这期间零零总总也花了我将近10万元,都是我私人的钱。

界面新闻:这么多年来,你在村里有没有担任什么职务?

赵永贵:没有职务。但是大概在2010年的时候,村里很多人动员我参选村干部,大家对我也比较信任,我一参与就被选上了。但是我被选上以后,村上的领导考虑到我年纪比较大了,当时将近60岁了,就劝我辞掉了,我也觉得有道理,就辞掉了,让给更年轻的人。

“在20年前,我就有修桥的想法”

界面新闻:是什么时候有了修桥的想法?

赵永贵:我返乡后,一直觉得我们村有三个方面需要改进:第一是教育,第二是公路,第三就是这座桥。所以在20年前,回乡不久后我就有修桥这个想法了,村民也不同程度地反映过这个需求,所以我也代表村民和村上的干部谈过,但是当时在位的领导都没有明确表态。县里也曾派人来考察过,但是政府一直没有重视这个问题,也没有做过相关的申请或者报告。

10年前,我又专门找了我们乡干部,当时我们村里有家磷化厂,我就问乡里,能不能让这家厂给我们出10万或者20万来修桥。但是一直都没有实现。

界面新闻:所以在修桥前,政府一直没有明确表态?

赵永贵:我找了3个村的村长、支书,镇干部等等,他们也是希望能够修通。但是我们村当时的老支书对这座桥的重要性认识不够,觉得修桥比较麻烦。而且当时这座公路桥是没有相关计划和指标的。

界面新闻:当时说要主持修桥,你的家人支持吗?

赵永贵:我的妻子还是很支持的,因为她也是较善良的人,很支持我为家乡做点好事。子女也没有非常反对,看我确实想做这件事,总体上还是比较支持的。我也和子女解释过,我本身是个退休干部,一个月退休工资3000余元,足够我和妻子生活,我们老两口健康状况也还不错,所以还是想为当地公共事业做点贡献。我在世时,想把这件事做好。

赵永贵长子:我们其实是反对的。因为修桥比修公路复杂太多了。我有朋友就是做工程的,我多少也接触过一些。我们最主要的顾虑有两个,一方面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另一方面修桥很复杂。但是他喜欢为家乡做公益事业,希望能够发挥余热,尽力帮助家乡发展。这座桥通往中心镇、太平镇等三个村镇,如果能修建起来,肯定是有重要意义的。实际上,说要修桥,村里也说了很多年了,但是一直没有修,受限于交通,家乡也一直没有发展起来。

通往铁桥村的三座桥,自左起分别为公路桥、漫水桥、铁索桥。图片来源:红星新闻 罗敏摄

界面新闻: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备修桥的?

赵永贵:当时我们这些村里,有部分比较富裕的村民也想过修桥,但是他们没有精力和时间。虽然我没做过工程,但我对这方面也有所了解,我就大概估算了一下,预计修一座高13米、长51米、宽5米的钢筋混凝土平板桥,大约需要61万元。2016年,我就找到了另外5个人,也就是李先辉、杨发政、安美蛟、甘宗良和王国维一起来主持修桥,拟定了一个修桥的报告,也算是请示,叫做《关于二郎镇铁桥村大桥修建的倡议请示报告(公示)》,交到村政府盖了公章,但是政府没有加批示,下批文。后来我们还手写了一份《关于请求补助资金修建铁索桥钢混水泥大桥的报告》,村里也盖了公章。

但我们也不可能脱离政府来干这件事,所以2016年5月12日,我们成立了个“二郎镇铁桥村大桥建设领导小组”,在和村干部沟通过后,以铁桥村支书程良志为组长,姚家村支书杨泽森、水泉村支书安美庆、铁桥村副主任陈万猛为副组长。文书上加盖了铁桥村村民委员会公章。

后来举行开工会时,政府也派了人来参加,表示支持。

界面新闻:修桥之前,政府有没有提到过需要立项?

赵永贵:提这个问题时,我可能不在场。政府可能和王国维他们说过,需要先立项再修桥。但是我们考虑的是,修好桥之后,政府可以补上立项的各种手续。2018年我们去找政府要钱时,政府也说过,只有等镇政府立个项,再找县政府批准和出资。

界面新闻:和你一起主持修桥的另外五个人都是普通村民?

赵永贵:他们都是本村的普通农民,平时都是种地、养牛来维持生活。其中我是年纪最大的,修桥时才75岁。王国维年纪最小,当时45岁,他还是铁桥村一组的组长。

界面新闻:你如何找到他们一起主持修桥工作的?

赵永贵:最初是杨发政找到我,问我是不是想修桥。他们就希望我能先垫支一部分作为启动资金。后来我找他们时,也是觉得他们是有修桥意愿的,比较有能力的人。

界面新闻:你们五个人分别负责什么工作?

赵永贵:我是大桥建设主持人,总负责建桥工程;李先辉负责工程指挥及资金组织,杨发政负责工程指挥及经济出纳,王国维负责工程外交及材料,安美蛟负责工程建设财经会计,甘宗良负责工程监管及安全工作。另有杨云凤等40余村民为“组成员”。

“政府领导3次表态会解决后续资金”

界面新闻:在这期间,政府有没有承诺给予资金支持?

赵永贵:政府领导3次表态会解决后续资金。

我们六个人在当时拟定修桥报告后,找到了时任镇长。当时镇长问我们修桥资金从哪儿来?我们说可能能够集资到20万至30万。镇长就让我们集资到30万,剩下的由政府来想办法。

后来他们也明确表态过。2017年元月份,大桥竣工,举行了隆重的“建桥庆功典礼”,二郎镇相关负责人出席剪彩并讲话。当时我们的时任副镇长表示,“很震撼”。他也说过,剩下的资金由政府解决。

在竣工不久后,施工方曾因为欠款问题,堵过这座桥,不让通行。但是刚好这天,时任镇长也经过这座桥,就把施工方和我们6个负责修桥叫到政府去商量资金问题。当时时任镇长也说,资金问题还是要靠政府想办法,分期来解决。

但在这之后,资金一直没有解决,我们在修桥期间先后付了施工方将近30万,但是还有296160元的尾款一直没有结清。也怪我们当时也没有录音或者留下其他的书面证据。

界面新闻:你们筹集资金,主要是向当地村民筹集?

赵永贵:我当时垫支了50000元作为启动资金,然后又捐资12000元,王国维家有家沙厂,就以沙厂的名义,通过捐沙的方式捐了10000元,其他人也捐了一两千不等。后来我们就挨家挨户,到每个村组去筹钱,一边修桥一边筹钱。捐集资金共计173195元,其中捐赠千元以上群众达到40余人。靠近河沟最近的铁桥村一组村民人均集资200元以上。在个人捐资中,我捐资最多。

界面新闻:政府有没有参与集资?

赵永贵:二郎镇政府、铁桥村委、东新镇政府、二郎电厂等单位也捐过资,1万至5万元不等。有的是在开工前给的,有的是竣工时给的。比如东新镇政府和二郎镇政府都是竣工时捐了一万元。

界面新闻:向群众集资主要是走访?

赵永贵:对,我们每个村组派一个代表,要么是亲戚朋友,要么是当地比较富裕的村民,挨家挨户去走访。代表会带上一个捐资记录本,封面上由村支书签字证明“同意向外集资”,也盖上了公章。哪位村民捐了多少钱,我们都做了登记,登记的本子也由主管经济出纳的杨发政保留着。而且,我们在大桥修建后,还在桥头立了两座功德碑,捐资超过100元的村民名字,我们都刻在了碑上。

界面新闻:你们和施工方有没有签订合同?

赵永贵:有,在2016年6月,开工典礼举办之后,我们6个人选了杨发政作为代表,与古蔺县太平镇平丰村村民李叶签订了《工程承包协议》,约定“包工包料修建长51米、宽5米的C25标号钢筋混凝土桥”,大桥固定单价488800元,另外补助李叶400方沙。付款就分为两部分,一期工程需付款300000元,余下188000元尾款在竣工后结算。

所以我们是在修建过程中断断续续分成几次付了30万元左右,有时候几万,有时候十几万。

界面新闻:当时为什么没有让政府签订合同?

赵永贵:我们当时没有想那么多,觉得政府表了态。另外我们觉得政府应该也不愿意来承担这个签合同的责任。

界面新闻:开始修桥后,你有没有经常去现场查看?

赵永贵:在刚开始修桥时,因为我住在半山腰,距离山脚的工地比较远,要走将近4公里路,所以我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出门到工地上查看。后来工作进入正轨了,就主要是靠桥比较近的5个人负责日常工作,我偶尔过去一趟。

界面新闻:大桥最后是在什么时候竣工的?是什么情况?

赵永贵:2016年10月建成了大桥主体,可以载重30吨。

界面新闻:在竣工后,你们也多次找到政府?

赵永贵:对,我们之后找过很多次,但是政府也一直拖着,没有兑现此前的承诺。

界面新闻:后来施工方让你们签了借条?

赵永贵:对,2017年5月27日结算时,我们6个人给施工方李叶打了张欠条,内容是:“今欠到李叶修建二郎镇铁桥村大桥民工工资人民币296160元,2017年8月31日前付清民工款。”但当时我们觉得这就是个证明,是以后施工方赵政府拿钱的依据,所以我们就签了字。但是我们没有考虑那么多,没有想到施工方后来会用这张欠条把我们告上法庭。

界面新闻:对欠条的事情,政府是否知情?

赵永贵:政府是知道的。

被诉至法庭之后

界面新闻:你们是什么时候得知,自己被诉至法院的?当时是什么反应?

赵永贵:2018年10月末,我们就被告了。当时我们觉得,法院应该把二郎镇政府和铁桥村委会也追加为连带责任被告人。而且我们当时也还是相信政府,觉得这样可能还能促进政府尽快结清工程款,就自己出钱找了律师。

但是后来开庭时,我们6个人、也都出庭了,二郎镇政府的人就说,和同事施工方和我们签订的,政府并没有参与,也没有对工程进行立项,也没有承诺过支付工程款。

界面新闻:找律师一共花了多少钱?

赵永贵:我们6个人花了6000元钱,请了县里的一位律师。但是除了请律师的费用,在被告之后,我们还得坐车奔波去法院,又去县里、市里的政府,住宿费、饮食费等等前前后后应该花了将近一万元。政府后来也和我们说,律师费也会帮我们解决,但是我们也不能让政府的负担太重,这钱我们给了就给了。

执行裁定书显示,赵永贵退休金存款被执行67500余元。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界面新闻:最终判决是怎样的?

赵永贵:2019年2月20日,古蔺县人民法院作出民事判决,我们6个人需要在判决生效10日内,支付原告工程款223400元及利息。政府不用承担责任。当时一审判决后,律师告诉我们15天内可以提出上诉。但当时,铁桥村委负责人找到我们,希望我们不要上诉,向我们承诺,政府会解决资金问题。于是我们就没有上诉,15天过去后,一审判决就生效了。2019年4月,施工方申请了强制执行,我们就收到了执行通知书,8月28日又收到了执行裁定书。

但我始终没有料到,会真的执行判决。直到我发现,我在中国邮政储蓄银行存下的退休金225400元被冻结了,取不出钱,而且被强制执行扣划了67566.84元。之后,李先辉家的三头牛也被查封,甘宗良的儿子汇给父母的2000元治病钱也被法院扣划执行。我们还都收到了古蔺县人民法院发出的《报告财产令》和《限制消费令》。

赵永贵长子:我们是4月份才知道这件事,当时我就说要上诉,但是已经过了上诉时间。主要是父母对法律也不太清楚,没有重视,不知道怎么处理才是最好的。他们还是相信政府和村委。

界面新闻:你们有没有再找政府?

赵永贵:有,我们找过镇上的干部,也找过泸州的人民法院和纪委,都交过材料。9月28日,镇政府和村里的干部也组织召开过会议来协调,要求一是把部分还没收齐的集资款收上来,二是我们再想想办法筹钱,三是说政府想办法看如何解决。但是没有落实具体方案。后来,因为镇政府也没有钱,镇上就把相关报告提交到了县里。

界面新闻:那目前的情况是怎样的?

赵永贵:后来有媒体帮我们报道了相关的情况,县里和镇上政府很重视,10月15日,法院就让我们过去协商解决。10月16日,县里成立了专门的工作组来了解情况,村政府又把我们几个修桥的老人和施工方,都约到了村委办公室,写了个手续。这个手续的内容就是,余下的账还是由政府来结,就不需要我们来承担了。他们也给出了结清时间,为一个月。政府和我们都签了字。这就是最后的处理结果。

总的来说,政府后来的处理态度还是很好的,镇长也找过我们,还给我们道歉说,这件事是政府没有处理好,让我们受委屈了。

文/记者 黎文婕 李萱

编辑/熊颖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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