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卡夫卡式寓言,被改成迪士尼式爱之颂歌
北青艺评
2023-12-14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放置在舞台中央。聚光灯两次照耀花束,一首一尾彼此呼应,就此勾连出中文版音乐剧《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的叙事调性——一个关于哀悼的故事。

中文版音乐剧《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海报

一人一鼠对照隐喻

阿尔吉侬是人性、智力、情感、科学相互搏斗的产物。音乐剧通过主人公查理·高登画外音式的讲故事口吻,快速引出科学实验以及主要实验对象:查理与阿尔吉侬。一人一鼠,被围困在智力迷宫中的两种生命形态。

舞台上,查理的一生从蝴蝶开始,表征对爱与美好的期待。飞舞的蝴蝶与身处迷宫中的“被观察者”们形成一组寓意对照,点明彼此状态。查理是照亮小说的主光源,阿尔吉侬则是藏在文本阴影中的第二光源。阿尔吉侬与迷宫,查理与人类智识文明系统,既是隐喻又是对照。阿尔吉侬之死也在剧情中段便预告了查理接下来的命运——屏幕投影与玻璃道具等舞美手段,清晰直接地强调了二者的关联。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原著小说通过查理的“报告”,以第一人称展现这位人造天才激变的八个多月。六次“进步报告”与十一次“进步报告”是查理“变聪明”的轨迹,也几乎是他的一生。错别字与颠倒的语句,是小说中辨认笨查理的方式;而到了舞台上,则通过演员的结巴、大舌头来传递其智商仅有68的角色特征。经过科技改造后,查理的台词发生了变化,不仅言说流利,语速加快,涉及内容大大丰富,唱段情绪也随之跌宕变化。

精致的舞台布景亦是中文版音乐剧的亮点之一。唐纳面包店、实验室、图书馆、理发店皆有辨识度,用空间的转变推进情节发展,完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宣告一个明晰的主题:爱,救赎一切。

然而漏洞与平庸也由此而来。爱固然美好,却也并非万能,更不必每时每刻歌颂。

简化智力与情感博弈

中文版音乐剧《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简化了“人造天才”背后隐含的智力与情感博弈。舞台上的查理,觉醒后被困扰的主要问题是“我究竟是人还是试验品”?这是一个身份及附属价值判断。而当我们回想一下丹尼尔·凯斯的原作文本,他想探讨的是,人获得超凡智力后,失落的情感该如何安置?两相对比,就会发现讨论重点的转移。

丹尼尔·凯斯笔下其实有两个版本的《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一短篇一长篇,前者获雨果奖,后者获星云奖——后者是前者的扩充修订版。两个版本相比较,最大的改变便是长篇增添了查理被家人遗弃的情节,而这也成为他接受实验的缘由——既然自己是因为弱智而被遗弃,那么只要变聪明就会重新赢得家人的爱。

电影《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电视剧《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小说中,查理历经波折回到父亲的理发店,可是父亲并未认出他——这是一个堪比卡夫卡《变形记》中父亲用苹果砸格里高尔的片段——但是中文版音乐剧不仅改掉了这一情节,还试图将遗弃与多年来的不管不顾打造成“父爱如山”的沉默温情路数。爱能不能抚平一切创伤?即便悬置这一问题的结论,那消失多年又重燃的爱从何而来?

剧中的父亲给出的解释是,因母亲腿脚不便,而未寻得理想时机接回查理。这样的理由未免太过牵强。在逻辑不顺也无情感铺垫的情况下,演员们开始高声歌颂爱,以爱的名义化解了一切。或许这就是被这部音乐剧反复歌唱和追求的“爱的形状”。

卡夫卡式的寓言故事,经此一改,变成了迪士尼式的爱之颂歌,强行大团圆消解了深思的可能。本可以是反思文明的“三块广告牌”,却箍出了一个圆滑的爱的花圈——并不令人十分讨厌,却也毫不令人留恋。因为在关乎天才的叙述中,平庸就已是最大的罪过。

丹尼尔·凯斯在跨入文学界前,首先是一位心理学研究者。除了《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之外,还有《24个比利》等多部在医疗背景下探讨人性的代表作,不难看出心理学对其创作的影响。但他笔下的“天才”来到中文版音乐剧的舞台上却有些潦草。为了展现查理智商飞跃后的内心分裂,音乐剧版通过增加演员的方式来达到“有形的分裂”。但“影子查理”的出现缺乏艺术性,既没有推进剧情,也并未起到帮助人造天才面对自我、本我、超我分崩离析的精神危机。

改编自《24个比利》的剧集《拥挤的房间》

尼姆是剧中的另一个天才。天才不是一种身份,而是一种境遇——这是音乐剧版通过制造尼姆与查理之间的矛盾对立所要表达的主题。对立成为主要情节冲突,由此“实验伦理道德”成为讨论重点。尼姆博士认为自己将弱智儿查理改造为天才,因此自己便是他的神,有权掌控一切。查理经实验改造,认知能力大幅提升,不仅意识到科研领域的种种错误与不足,甚至发现了自己所经受的实验的漏洞。由此尼姆崩溃,你是我创造的产物,怎么可以超过我?

尼姆唱段中有一句歌词:“天才背后的路都很悲哀。”此句似在解释这一角色及其极端行径的动因与情感支撑。但是用来支撑这份“悲哀”的素材显然不足——剧情呈现出的只有他对基金会可能撤资的担忧。

此外,查理的感情线也铺垫得太显“目的性”。爱丽丝的情感变化轨迹与查理的智商进化轨迹重合,难免给观众一种越聪明就越容易得到爱的感觉。如果聪明成为爱的必要前提,那便从内部印证了查理被父母抛弃的必然。

探讨深邃人性的“毒药”

J.M.库切的《彼得堡大师》中有一段关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极为精彩的描述 ,仿似某种揭示文学秘密的预言。小说中的陀翁认为自己不用蘸墨水便可书写,疯狂的毒液涌动,跃然纸上,“流到纸上的不是血,而是一种黑色的酸性液体,在偏光下看来隐隐发绿。在纸上不会干,如果用手指去触摸,会有一种流体的、触电似的感觉。甚至盲人都能阅读的文字。”库切所写的从钢笔中流出来的黑色毒药可以治愈疾病,让人重获新生,但同时它也可能是致命的。

《彼得堡大师》

丹尼尔·凯斯写下的便是这样一个酸涩、发黑、散发隐隐绿光的智性寓言,“聪明”就像一颗药丸被植入查理的生命中。由此查理与阿尔吉侬的故事像毒药一般,危险、惊悚、令人战栗,还有必将消亡的哀伤。这是作者借科幻的外壳探讨的深邃人性。而改编后的音乐剧更像一颗甜蜜的高糖泡芙,外壳是脆硬的,内里松塌绵软,过量的工业糖精吃多了还容易堆积垃圾脂肪。

查理的寓言属于悲伤的夜莺,在文明失落的废墟上,啼唱一曲反思的哀歌。而我们能做的,不过是为阿尔吉侬送上一束鲜花,轻轻放在它的墓碑前,致以反思与哀悼。

文|赵晨

编辑/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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