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齐白石，大体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二人成名的时间点也十分相近。曾经有较长的一个时期，齐白石与鲁迅同时在北京生活，且两人的住处离得相当近。然而令人遗憾与困惑的是，到目前为止，学界仍未找到他们有过直接交往的任何证据。不过，齐白石与鲁迅之间的交集也并非空白——借助一位共同挚友、两枚“齐派”印章、一部《北平笺谱》，我们可以大致勾勒出这两位文化巨人之间的“隔空之交”。
陈师曾1921年绘赠鲁迅的山水画
一位共同挚友
齐白石与鲁迅都在北京的时候，不仅住处离得不远（最近的时候，一个在法源寺，一个住绍兴会馆，相隔不到一里地），且各自的朋友圈也颇有交集，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陈师曾。
陈师曾（1876—1923），名衡恪，字师曾，号槐堂、朽者、朽道人，江西义宁（今修水）人，工篆刻、诗文和书法，长于绘画，被梁启超誉为“中国现代美术第一人”。陈师曾1898年考入南京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鲁迅次年2月正式从水师学堂转入矿路学堂，两人同班。1902年两人同船赴日，开始留学生涯，在日本期间曾同住一个寝室、共用一间自修室。鲁迅和陈师曾均于1909年回国。1914年陈师曾到北京，在民国政府教育部任职，又成了鲁迅的同事。
从1914年至1923年，鲁迅日记中有关两人交往的记载有70多处，活动内容主要是聚餐、逛街、购物、访友以及互访和互赠礼物等。陈师曾到京时已是著名画家，此后他多次为鲁迅作画。鲁迅日记1914年12月10日载：“陈师曾为作山水四小帧，又允为作花卉也。”1915年2月2日：“午后陈师曾为作冬华四帧持来。”1921年1月10日，鲁迅又向陈师曾“索画一帧”，这幅画描绘了“两重茅屋闲临水，一带寒林远见山”的诗意。
鲁迅多次请陈师曾为自己出版的著作题写书名。鲁迅日记1915年4月8日载：“托陈师曾写《会稽郡故书杂集》书衣一叶”。次日又记：“上午寄二弟信并师曾所写书衣一叶。”可见陈师曾是在4月8日受托当日即完成了鲁迅交办的任务，其重视程度不言而喻。鲁迅的第一本译著《域外小说集》封面书名也是由陈师曾题写的。
鲁迅喜印章，陈师曾多次为鲁迅篆刻印章。鲁迅日记1915年9月8日载：“陈师曾刻收藏印成，文六，曰‘会稽周氏收臧’”；同月29日“陈师曾为刻名印成”。鲁迅有斋号名“俟堂”，并有印章一枚。许寿裳曾询问“俟堂”的含义，鲁迅回答说：“因为陈师曾那时送我一方石章，并问刻作何字，我想了一想，对他说，你叫做槐堂，我就叫俟堂罢。”
陈师曾于1923年9月17日去世后，鲁迅购藏了大量的陈师曾作品，作为对陈师曾的纪念。
陈师曾对于齐白石的艺术生涯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齐白石在《白石老人自述》1917年条下回忆：“我在琉璃厂南纸铺，挂了卖画刻印的润格，陈师曾见着我刻的印章，特到法源寺来访我，晤谈之下，即成莫逆。”值得注意的是，鲁迅日记1917年7月31日有如下记录：“下午同齐寿山、许季上往大学访蔡先生，晚归。夜，陈师曾来。”当时齐白石住在法源寺，鲁迅住在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两处距离非常近。实际情况有可能是这样：7月31日那天下午，陈师曾去访鲁迅，正好鲁迅外出，没见到，于是陈师曾顺路走到法源寺，拜访了齐白石，一边也是等待鲁迅归来。晚上，陈师曾又去了一趟绍兴会馆，这次见到了鲁迅。如果真是如猜想得这样，那么可以说，让齐白石终生难忘的这次与陈师曾的会面，实际上是由鲁迅间接促成的。
在齐白石“北漂”之初，陈师曾被齐白石当成最懂自己的人。在《白石老人自述》1920年条下，齐白石又回忆道：“我那时的画，学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不为北京人所喜爱，除了陈师曾以外，懂得我画的人，简直是绝无仅有。我的润格，一个扇面，定价银币两元，比同时一般画家的价码，便宜一半，尚且很少人来问津，生涯落寞得很。……师曾劝我自出新意，变通画法，我听了他话，自创红花墨叶的一派。”
1922年5月，第二回中日绘画联合展览会在日本东京举行，陈师曾将齐白石的作品带去参展，大获成功，“带去的画，统都卖了出去，而且卖价特别丰厚。……还听说法国人在东京，选了师曾和我两人的画，加入巴黎艺术展览会。日本人又想把我们两人的作品和生活状况，拍摄电影，在东京艺术院放映。这都是意想不到的事。”
此后，外国人来北京买齐白石画的很多。琉璃厂的“古董鬼”，纷纷求他的画，预备去做投机生意。一般附庸风雅的人，听说齐白石的画能值钱，也都来请他画了。齐白石感慨地说：“从此以后，我卖画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这都是师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远忘不了他的。”
1923年9月，陈师曾猝然去世，齐白石得知消息，伤心不已，写诗悼念陈师曾：“哭君归去太匆忙，朋友寥寥心益伤。”十多年以后，齐白石画名已如日中天，他仍对弟子张次溪感叹：“我如没有师曾的提携，我的画名，不会有今天。”
刘淑度所刻“鲁迅”“旅隼”印章
两枚“齐派”印章
鲁迅有两枚印章——“鲁迅”和“旅隼”，一白文，一朱文，均是鲁迅委托郑振铎，找齐白石的女弟子刘淑度篆刻的。
刘淑度（1899—1985），名师仪，号淑度。她幼年在河北保定生活，1923年7月随父亲迁至北京定居。1925年冬，刘淑度考入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文科预备班，1926年春转入本科。这时鲁迅先生正在女师大任教，“他虽然不教我们，但我们可以去听他的课。”刘淑度自幼便对篆刻情有独钟。1927年春末，刘淑度通过李苦禅的介绍，正式拜齐白石为师，学习篆刻。
据刘淑度《我与篆刻》一文记载，1931年冬天，刘淑度在上海神州女学的老同学高君箴（这时已成了郑振铎夫人）来找她，说：“最近郑先生从上海来北平，应燕京大学的聘请，在该校任教，并准备编写中国文学史、绘画史、版画史等几部书，想请一两位助手帮助他工作，我想找你去。”于是刘淑度开始在郑振铎家帮助他工作。郑振铎除了编文学史外，还和鲁迅合作编辑出版《北平笺谱》。刘淑度也为这部笺谱的编辑出版出过力，诸如搜集画笺、联系书店印刷等事。一次，郑振铎对刘淑度说，鲁迅先生求她刻个章。刘淑度说：“鲁迅先生过去教过我，是我的老师，当然谨遵师命。”鲁迅1933年11月11日致郑振铎的信中说：“名印托刘小姐刻，就够好了。”即指此事。
四十多年后，刘淑度回忆说，“因为这是给鲁迅先生刻的，我精工细刻。刻完后，还特意拿给齐老师看。老师对‘鲁迅’这方印比较满意，说刻得好。对‘旅隼’的‘旅’字，他说安排得不好。当时老师用手指着，边说边勾画的情形，我至今还想象得出。”刘淑度听取了师父齐白石的意见后，正要把“旅隼”这方章磨去重刻，郑振铎找她要章，说他准备同茅盾先生一起去上海，顺便给鲁迅先生带去。刘淑度说：“这两方章我都拿给老师看了，他说‘旅’字安排得不好，我要磨去重刻。”郑振铎说：“我看很好，不用重刻了。”当时，边款都没来得及刻，就拿走了。
鲁迅1934年8月14日致郑振铎信中说：“先生此次南来，希将前回给我代刻的印章携来为祷。” 1934年9月2日鲁迅日记有记载：“下午保宗及西谛（即郑振铎）来，并赠《清人杂剧》二集一部十二本，名印两方。”这里“代刻的印章”和“两方名印”就是刘淑度所刻的“鲁迅”、“旅隼”二印。
一部《北平笺谱》
1932年鲁迅探家回北平，到琉璃厂荣宝斋、清秘阁等南纸店买了许多木版水印信笺。1933年2月5日，鲁迅致信郑振铎：
去年冬季回北平，在留黎厂得了一点笺纸，觉得画家与刻印之法，已比《文美斋笺谱》时代更佳，譬如陈师曾齐白石所作诸笺，其刻印法已在日本木刻专家之上，但此事恐不久也将销沉了。
因思倘有人自备佳纸，向各纸铺择尤(对于各派)各印数十至一百幅，纸为书叶形，采色亦须更加浓厚，上加序目，订成一书，或先约同人，或成后售之好事，实不独为文房清玩，亦中国木刻史上之一大纪念耳。
不知先生有意于此否?因在地域上，实为最便。……
这是鲁迅与郑振铎合作印制《北平笺谱》的开端。鲁迅在这里特别提到了“陈师曾齐白石所作诸笺”，并对齐白石画作表示了极为赏识的态度。
由此动议开始，一年中，鲁迅在上海，郑振铎在北平，关于此书的出版有30多次书信往来。至年底，鲁迅、郑振铎合编的《北平笺谱》由北平荣宝斋印行。《北平笺谱》是一部传统水印木刻笺纸集，共收图332幅，选用陈师曾、齐白石、吴待秋、陈半丁等绘画大师的笺画作品。在《北平笺谱》里，齐白石画笺占22幅之多，数量仅次于陈师曾。陈师曾与鲁迅交往密切、相知较深，已如前所述。齐白石与鲁迅并无直接交往，鲁迅对他的了解，可能很大程度上来自陈师曾的介绍与推荐。当然，鲁迅对齐白石艺术的高度认可应是占主导地位的因素。
鲁迅在《北平笺谱》的出版广告上写到这部书的意义：“鲁迅、西谛二先生因就平日采访所得，选其尤佳及足以代表一时者三百数十种……则此又中国木刻史上断代之惟一之丰碑也。”在《〈北平笺谱〉序》中，鲁迅进一步写道：“……于是搜索市廛，拔其尤异，各就原版，印造成书，名之曰《北平笺谱》。……稍后有齐白石、吴待秋、陈半丁、王梦白诸君，皆画笺高手，而刻工亦足以副之。”
对于一个素昧平生的艺术家，鲁迅能毫不吝啬地给予这样高的评价。这足以表明，他们之间虽然只是“隔空之交”，却是脱离了一切庸俗趣味的“精神至交”。
（张德斌）
编辑/汪浩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