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浪（做过老总的书生）

从虹桥到汴京东城门外是一段繁华的街道。每座大城的城门外本来就是商贾集聚道路幅凑之处。汴京城内更有四条穿城而出的河道，其中宽阔的汴河提供漕运，在虹桥附近的方便处是随处可泊的码头，在向河一面提供便捷的餐饮；隔一排店铺的临街则是鳞次栉比的商贾。

《清明上河图》是北宋1104年前后的“街拍作品”，名不见经传的张择端在他千古不朽的“扫街”之作中描述了八百多个人物、七十多匹牲畜、二十多辆大小车舆、二十九艘大小船只，以及各具特色的房屋、桥梁、城楼、店铺。其中绝大部分是酒馆食肆茶寮，还有各色小商贩，其中包括欢场、瓦舍、药店、布店、当铺、理发铺、刀剪店、煤店。还有唯一的一家修车店。

相信汴梁城一定不仅是这一家修车铺，因为《清明上河图》仅仅描绘了这座大城不到十分之一的面貌。而且，这座地居中原腹地的城市地势平坦，人口众多，经济繁荣，按照图画上的数据比例，平均每40个人就有一驾车舆，每30多人就有一条船——这交通发展的程度与市面的繁华相互呼应。

支持一个几百万人口城市的交通系统，需要解决基本的物流供应，要有粮食，有副食品，有煤炭柴草一类能源，有建筑和生活材料，还有人群的自然流动。大宗的物流显然依靠漕运。从码头到物流站和消费点主要是靠车运。《清明上河图》里有各式车舆，大的有多头驴骡驾驭的太平车，有牛轭的柴草车，有人、驴合拉的独轮车，还有拉酒桶的平车、拉客人的有棚封闭棚车等等，把长卷上的各种车辆编绘成图，估计像个车展图录那么好看。总之车运已经区分人、货，载重、畜力，有了丰富的区分。这时候，一定有了根据长途驼运、短途驴骡运输和“货拉拉”一类临时运输需求形成的分工组织，只是在画里看不出来。这年头纸币和海外贸易都有了，“运输合作社”必须有，但是不挂旗帜，或许属于“脚店”里面的延伸业务。

东门外那家修车铺正干着做车轱辘的木工活儿。那时候的车辆技术，车轮必是常规易损件，最需要修理维护的。看样子那很可能是父子俩，父亲正在调车轴，儿子正在刨车辐的木料。面前一个基本制成的车轮，一个是散件还未拼合的半成品，像是车舆上的围栏。半成品边还摆放着锯子锤子一应工具。街边还有人拎着一只锯子似在与修车掌柜的搭话。从这场面上看，这个“4S店”是家老店，邻里熟悉；如果每天能修迄一只轮子，再“篼起”一个车座，这效率很是不低。

修车是个古老的行业。收藏于国家博物馆的一块刻于商王武丁（？—公元前1192）时期的牛胛骨版，记录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车祸。记事刻辞说，王乘马车打猎追逐野水牛时，小臣由的车突然车轴断裂，驾马受到惊吓，撞到了王的车，导致王车颠覆，儿子子央也坠下马车。

那时候的车轴还是木制，两头包上青铜铜辖。殷商王墓的车马坑里，巨大的车轮直径大过车身纵长，那是因为要保证车舆行进的速度和平稳。但这样一来，突然碰撞的冲击力必然加剧车轴的脆断。还有长距离行驶带来的辋（边框）、毂（车轴）和辐（辐条）的磨损，有多少车就得有多少修车的。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诗经·伐檀》的这段是说为了做车轮伐木的过程。“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庄子·天道》里与恒公讨论圣人之道的“轮扁”，则不但从名字就显出是修车的家族姓氏，而且透露出修车中最主要的活儿在两千年以后的《清明上河图》里还在干。

人们从修车悟出了许多道理。荀子在《劝学》里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老子·道德经》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是说车轴中空之用。从出土的实物看，秦始皇铜车马的轮子确是三十辐，但殷商王墓车驾是十八辐，而汴京修车铺的轮子是十二或十六辐的。这大概就是古代民间或是皇族车辆从“迈巴赫”到“比亚迪”的区别。

《清明上河图》里大小二十多辆车里几乎没有马车，街上有数的几匹马上，骑乘的不是官员就是书生，河边还有“人、驴混合动力”的独轮车。北宋时候由于自产马匹有限，有限的驭马要供军队使用，所以民间的车驾主要是驴骡和黄牛。王安石变法中就有一条鼓励民间养马的“保马法”，是由官府直接将马匹分配给想要养马的人家，而且对养马的百姓还给予些奖励。但是由于政策制定得不细致，执行中出了不少问题，最后因为扰民无疾而终。

《清明上河图》上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你几乎见不到政府的管理人员。除了东门内有一家税收机构，看得见有填表登记的工作人员。修车的那家紧挨着一家馒头铺，对面是中药店，也没有卫生健康审查管理。

北宋的人口大约3000万，官员2万多人，官民比例大抵为1：1500。王安石变法之后，比例更低。西汉时期官民比1:7945,唐代官民比为:1:2927。明朝为1：2299，清朝是1：911。这套数字历代史书中都有详细统计，不会错的。官员的比例与日俱增当然是管理的复杂性提高了，还有对老百姓的要求也更多了。

比起馒头铺，修车店当然是有点技术门槛的。木工与铁作是起码的，还有与车行、驿馆长期形成的上下游关系。只要经济繁荣交通兴旺，修车的活儿就少不了。不过要是车市的上升期过了，车辆保有量开始下降，人口基数和经济繁荣程度都往下走，修车行的好日子也就过去了。

“欲论旧业谁知者，满地车轮来往尘。”黄庭坚比张择端小40岁，他的画与张择端绝对两个路子，一个入世，一个旷达。同一个时代，都真切地传世。

2023.6.5

供图/杨浪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