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以后,天热气燥,除草木葳蕤外,蝉该是村庄最活跃的物种了。
但如今时过境迁,蝉却和我再没有了新的交集。特别是蝉声,于我突然陌生起来。
以前,蝉是村庄的歌者,囚蝉就如囚歌,抓蝉便成了儿时的趣事之一。这趣事是被一场金风拂到村庄的。搭了色的麦子借风把似有似无的香气送进大门缝,香绕过阶庭,从窗缝挤进来,叨扰了灶间的烟火。随着“咣啷”的开门声,晨光最先出卖了麦子的心事,一野的黄色扑来,嚯嚯的镰刀就把麦子嫁给了麦场。在碌碡的吱吜声里,蝉声挤了进来。毕竟,等待的终极目的无非是获得认可,蝉——想为生命划个句号。燥热的伏天尽管我们很渴望一场雨,渴望雨声叩敲六月的旷野和窗棂,敲出一股清凉来,但蝉声比雨声更能调动我们这群半大孩子的兴趣。时光没能摁住我们,蝉鸣却幽禁了我们的声音。屏息敛声,蹑手蹑脚,如做贼一样,我们赤脚靠近树,轻轻地攀爬。靠近蝉时,强力摁住兴奋,尽力剔除杂念,使心无旁骛。那一刻,燥热的夏比冰还静。半合掌,轻探臂,猛捂下,蝉来不及长鸣就被我们擒拿。提一只麦秸杆编的蝉笼,听着蝉在笼里偶尔的鸣叫,立在同伴之间,王是谁,我就是谁。孩子们简单的快乐比一声蝉鸣还简单。若蝉声如水,掬水亦如掬蝉鸣。此刻,我愿并拢双手,掬一季蝉鸣。
别怨夏的燥热,辩证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启发人类。我最喜欢夏夜了!新麦的香把熏热的夏夜扯成丝缕,清风再摇曳时,突兀的蝉声插进来,夏夜就成了突然拔节的玉米,蝉声就是玉米杆猛然撑破穹顶的爆破音。
月光是知性的主儿,群星懂得退让,夜是属于清风的,属于深绿的,属于麦香的。蛐蛐长鸣,蝉声为鼓点,偌大的麦场借香抚琴。村庄的夏夜是浅溪的吟唱。
没收割机的年代,父母都是躬身的牛,以镰刀为牙齿,一寸一寸啃噬金黄的浪涛。孩子们装满麦子的架子车是跳出大海的鱼,碾麦的场面是鱼新的宿地。夏夜,父亲们靠着碌碡或麦朵,把星星装在烟锅里慢慢品咂,母亲们谙熟盛夏的降火之道,把麦面反复淘洗,淬取麦子的纯白与劲道,制成凉粉鱼,加上一撮盐、半勺油辣子、几滴醋、几根芫荽,呈到庭院的石几上,月影入碗,夏夜所有的清凉就被聚拢。几勺入口,滑过食道,溜入胃肠,人比月还静。村里的妇女们在与庄稼打交道的过程中,懂得了如何抓住男人的心。在村庄,女人是夏夜的月光,收与舒交给了风。风在木锨头高扬空中的“吁吁”里,“吁吁”落在碗里,就是村庄人的日子。
我抓过蝉,且曾以囚蝉为荣。人类的声音于谁而言都太熟,日出到日落,熟听到了逆反,一只蝉的鸣声再久却不过七天。喜欢蝉鸣,是蝉鸣让盛夏碎裂,更是缘于蝉鸣的大音稀听,还有缘于母亲素手编织的蝉笼。
掐取麦秸杆最长最白的关节,聚拢成束,浸泡在水中,等麦秸杆吸水回润,变得湿润而柔韧,母亲们便在灯下捻起一根又一根细心地编织成八角笼、圆笼、牛角笼。收口时,将蝉放进去,然后挂在窗沿的木钉上。蝉鸣时不时地扣一下窗棂,周遭就变得幽深起来。大人们靠在窑帮,点燃一锅烟抽起来。烟锅头把夜灼烫得或明或灭,蝉鸣亦把夜挠拨得或深或浅。囚蝉,便囚住了欢喜。孩子们高兴时,经过窑洞窗口的炊烟都是笑的。
夏夜被掬在了村庄人的掌心里。
我曾厌恶过蝉。在碾麦场上,蝉声如碌碡的吱吜声,把时光阻挡得缓慢而无筋骨。阳光粘稠近乎凝固,它粘住了我们,时光粘住了它。老牛的辔头笼住了牛,也笼住了麦秸杆上跳动的光影,更笼住了日子。打麦场上,野性的我们是随时都可能会从麦衣里蹦跳而出的麦粒,但蝉鸣却成了辔头。
如今,人到中年,能捱住时光的等待成了我们的必修课。捡拾蝉鸣,细细参悟,学蝉潜行,躬身负重,囚蝉倒不如听蝉。
三或七年的黑暗潜行,只为三或七日的喧嚣于世:生命之重,如蝉;生命之轻,如蝉;生命之终如蝉。自主地鸣叫,蝉是菩提,声是中年的映像。
蝉可以选择噤声。躲避我们,躲避黄雀,甚至躲避一缕清风,便可“涅槃”,如人一样韬光养晦,保全之后博得苟且。蝉鸣声是背叛,更是成全。蝉之一鸣,可是智者一呼?
庚子之夏,我期待一声蝉鸣。
雨后的村庄是一块翠玻璃,绿色汲取雨露,把密密的触角伸向了四面八方。一滴露珠滚落,在蜿蜒而内敛的小路上就会有一个人走来,就会有一个人的声音走来。肌肤灰白的路,它的内里其实是绿色的,包括走来的人以及声音都是绿色的。村庄是一位布道士,诵经的形式就是深情的凝望,这是讷于言的生长的绿启示它的。
滚落的露珠越来越多,小路上便出现了一群疾走的羊。一颗小露珠滚动时会突然停下来,短暂的沉思后拐弯再走,羊群中的小羊被露珠感染,也学着露珠的样子行走。
一夜雨后,蝉呢?在一棵近半百年岁的槐树根周围羊嗅着几只蝉的遗骸。说是嗅,其实羊的鼻翼离蝉还远,它的鼻息没有打扰蝉的“安睡”。羊和一蔓打碗花一样,它们知道各自的位置,且知道和其他事物保持合适的距离。成呼告状的打碗花更懂得蝉鸣的意义,它哑默的背后是入伏后蝉声的燃烧。漫长的岁月给蝉的却只有三天,这三天里只有今天。三年或七载黑暗潜行的记忆在蝉蜕变时已作古,蝉蜕是蝉留给后世的舍利子。在这点上,蝉并不是先知,紧蹙的光阴那给蝉留过闲暇,亦如它不加思索的鸣叫,其间里没有顿号、逗号,一张嘴只许是叹号。
一片玉米地会把绿色铺衍成海,一棵树会把绿色染到一朵云上,一棵草会把绿色种在羊的肚里。我想,村庄的绿色里一定会有蝉声陨落时留下的叹号。一根绕玉米杆正蛇行而上的打碗花举着或红或紫的喇叭意欲发出或红或紫的呐喊。
雨后的蝉鸣,洞掘绿色时,留下的不仅仅是深度。
一个人可以活到百岁,活出了村庄的长度。每每回到村庄,看到嘴角嗫嚅的耄耋老人把时光坐穿时,心就疼一次。活着,便被时光当成了弃子,他们眉眼间映出的沧桑成了别人文字里无关痛痒的深刻。此时,深度给了长度一记耳光。
再次听到蝉鸣时,黄昏打了一个哈欠,它的肢体被夕阳拖曳得越来越软。我掬起蝉鸣浴面,捻住蝉声煮茶,顺便也在村庄这具茶壶里煮自己,煮出真正的长度和深度来。恰巧,蛐蛐的长吟从树根传来,浓稠的暮色再裂开一道纹理。夜色浅了。月光绕过檐角,黑色散开,一杯酽茶突然就淡了。安睡的树叶又是一阵突兀的喧响,蝉只留下半声哼鸣,一只蝙蝠把如水的月光划开了一道口子……
走近一步,再走近一步,俯身的当儿,眼角的褶子多起来,心却被这些尤物熨得平平的、展展的。香气润入毛孔,慵懒的肌肤慢慢苏醒,一寸一寸地舒展开来。你见过一滴雨跌入大地时的欢畅么,这敛了高处的寒气与下落时的风声的精灵进入泥土时,肌肤放松,骨头酥脆,只是一声轻轻地吟哦,享受般地渗入地缝。此时,雨滴似人,大地如母。
立秋后,一场微雨浸润的村庄安泰而欢喜,静静开放的花儿轻吐唇语,一片叶子便是一帧心事,草木雕刻着村庄的灵魂。
雨没有噤住蝉。云刚稀薄时,雨脚就迈出了东边的崖咀,一蝉抢先发声,百蝉千蝉竞相回应。一时间,起伏的蝉鸣突破密密实实的树叶的围裏,放射出来后,就沿着玉米的梢头漫过来,跌入翠绿的辣椒间、细密的草叶间,然后游蹿到村庄的犄角旮旯。站在塬头,被一片片、一缕缕、一丝丝的蝉鸣包裹着,夏日又聒噪起来。
小小的蝉哪来如此大的能量,拼力地吹叫,斥退了雾,斥淡了云,斥烦了人心?竞逐是人间的专用名词,蝉亦深谙此道?与玉米竞逐,与绿色竞逐,与时节竞逐,还是与命运竞逐?挂在草尖上的一腔完整的蝉蜕摁住了草丛,薄而透明的羽翼轻泻流年。
蝉的这场竞逐应是同一灵魂在两条平行跑道上一明一暗的赛跑吧。听得见的声音拼力奔跑在阳光里,盛夏的村庄做着音箱,在树巅把声音托起,又送远。要不蝉鸣为啥只在村庄扎堆儿?跌落草间的几声被草叶迅速割断,散落在蝉蜕周围。这是一场陪葬?!大地深处的另一条跑道还需安抚。三年或七载的黑暗竞逐是一棵瞬间拔节的玉米想不到的。玉米向高处长,逐向蝉的高度,蝉只想把声音铺开来,漫漶到各个角落,然后陨落在泥土里,为这场竞逐写上结语。自然界大概都在爬格子,经纬间,都在找属于自己的点。蝉的点该在潜行了三年七载的泥土里。
村庄在低处,活在村庄低处的事物——它的魂儿大抵都在云巅吧。
在这个季节,乡村是属于蝉和玉米的。蝉把时光的褡裢捅破,倾吐三年七载的寂寞,大片的玉米地却捱住燥热,将地气化为一柱柱绿,屏息凝神里拱出一片火热的宁静。这时,风被支解,难成气候,但别以为风不存在,高手都隐于市。
一条蜿蜒的水泥小路牵着脚步走向村庄的腹地。路边,草不喧嚷,兀自长着。单枝的向高处长,簇堆的脚连在一起,头彼此相让,错落里都有一席之地。打碗花绕着蒿草或玉米杆攀爬,开出三四朵紫或红的花,做着蒿草或玉米的眉眼。风不来,草不动,我不摆裙。偶尔风起,只是点几下头。爬行在村庄身上的这条小路饮了清风,啜了雨露,呷了夕阳,品了朝霞,它已是村庄长生的烟火。两边的草绝不会愈越的。它常年生活在村庄,是嗅得到荒芜的。它漫过裂缝,填充贫瘠时,又愈合村庄的伤口,以一种荒芜减弱另一种荒芜产生的冲击力。草和路是村庄的另一层子民。
生活在村庄上层的树叶会腻烦蝉鸣,随风一个反转,蝉便被出卖,尽管有时蝉鸣是风的形。蝉鸣无法撼不动一条小路。蝉鸣如涛时,路是闲淡的牧人,捡拾着光阴和蝉蜕。
一株狗尾巴草上落满了露珠,一腔蝉蜕就被挑在了尾尖上。这腔蝉蜕保持了蝉完全的形状,甚至还保持了蝉附在草上的姿态。趾爪轻抓草枝,喙尖探入草茎,双瞳微闭,两翼半舒,是一副忘我的贪婪。是蜕变来得太急,蝉无暇选择,或是重生之前的回归,蝉太兴奋,还是蝉不忘土地的孕育,本是凡物,就该低到尘埃?此刻,小路恬淡,揣猜显得多余,轻盈透亮的蝉衣就是一面旗帜。朦胧里,草轻轻地摇晃,一只蝉腹部一收一拱,黑色的脑壳从蝉衣里探出,乘着月光,借着天露,一毫一毫地认真浣洗。静止的时空里,重生的美人不忘扭转身子欣赏自己美丽的胴体,飞离时,又有意遗落一件羽衣,给世间留下无限遐想和一段传奇……原来,重生还可以如此轻描淡写般的美丽。
蝉衣可以入药,它的清火功能大抵是汲了暗处的隐忍、蜕变的淡然、高处的寒意,以及对短暂生命的释然吧。
燥气日炽的盛夏,适合敛一阙蝉鸣当茶饮。
除过北风,其它的风是没有执念的。
含刀的北风穷于改变,一排一排从朔方吹来时,天地换颜,又携一场雪藻饰丑陋。太过的凌厉,是一把双刃剑。
越王勾践,是一只蝉吗?
勾践二十三岁继承王位,兵胜吴国。夫差上位,图欲雪耻,便厉兵秣马。勾践只记当年,再倾兵攻吴,结果大败。勾践五年,勾践采纳近臣范蠡计策,携妻入吴称臣,甘愿为奴,侍奉吴王右左,藏其锋芒,对吴王执礼极恭,吃粗粮、睡马房、服苦役。“服犊鼻、着樵头;夫人衣无缘之裳、施左关之襦。”小心伺候夫差,做到百依百顺。他养马,夫人给水、除粪、洒扫。三年不愠怒,无恨色,胜过夫差手下的仆役。勾践七年,三十岁的勾践回国,三年的忍辱负重换来难得的人身自由,勾践终于一展腰身,重显狼性。励民厉兵,复兴越国,更不忘日尝苦胆,戒律自己。勾践二十四年,准备了十七年之久的勾践乘吴国征伐其他国家,国内空虚之际,出兵伐吴,大获全胜,终于一雪前耻。
试想,若无秦国崛起后的挥师征伐一统,吴越之争何时休?
吴越的大地上有蝉么,吴越的大地上除了北风外,还有其他的风么?风借其他事物立形,比如风吹过巷子时就是巷子的样子,吹过原野时就是原野的样子,吹过玉米地时就是林立的玉米的样子,但吹进吴越的大殿时,风就失掉了它的自然属性。风送蝉鸣,风就是蝉。互补互依,自然界是有信仰的。蝉执着的鸣叫里没有杀伐,那恰是释然后的珍惜。风的易变又何尝不是一种圆通呢?风吹走了刘亮程的麦捆,下一轮再吹回时,也可能就是去年被吹走的那片树叶。
若历史再反转,我更希望吴越大地上先响起一场场激越的蝉鸣。
自母亲离世后,我和村庄的距离就远了一截儿。特别是土地和我日渐陌生起来,且这种陌生感被我栽种的菜蔬放大。同一块地,经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的四叔的侍弄,长出的萝卜是婴儿胖,辣椒是悬挂的瀑,西红柿个个裂嘴在笑。我一接手,个个蔫不拉几,无精打采,杂草比菜蔬长得盛。土地也择人!
近些年,鸟都飞走了,一到夏天,蝉鸣得整个村庄更空了,好在土地没荒芜,大片的绿把守着,羊蹚出的小道缠绕着,庄前屋后的树标识着,村庄的概念被风还没磨去。
又是一个雨天,我蹚上爬在村庄躯体上的小路,聆听雨声,品咂绿色。一路走来,村庄里有些树活成了人,淅淅沥沥的雨声就是树在倾诉古往,低垂的枝丫亲昵地伸过来;有些人活成了树,冯三叔、王三叔、刘三叔,这些和父亲同岁的人,他们的根扎得和树一样深,立在村庄,村庄就是稳当的;而有些人却把自己嫁接了。立在村庄,脚着着土地,头是舶来品,皮囊里裹着村庄以外的风。一棵树没能挡住贪欲的风,庄稼种在了别人的地里,扛把铁锨,比当年的杨二嫂还恣肆,脸上的褶子里写满了另一种悲哀。
墩而胖的辣椒长着一脸副相,若缺了水呢?邻家的王二嫂就是根缺水的短辣椒。她体内的水分被她的三寸之舌吸走后吐槽到了左邻右舍,“饱满”的语言把她榨干了。有一天,她从路上走过时,空里飘来了一个蛇皮袋。
最后一滴雨刚从树叶上滑落,蝉就知道了,它把鸣声从树叶间送出去。一蝉鸣,百蝉应,村庄又成了蝉声的海洋。
转身离开时,一部分树走过来,离我愈来愈近,一部分树走丢了,离我愈来愈远,唯有蝉鸣亘古未歇,深深地扎进了村庄的泥土。
或许是蝉鸣鼓起了风,站在最高枝头的那枚黄叶被摇落了,被隐喻的时光之列已按时开拔。此刻,我巴望着蝉能叫得更尖锐些。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