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杀猪盘骗局里,他选择放下“杀猪刀”
中国青年报 2021-06-02 12:34

挣扎了59天之后,郝振东终于要逃出一场骗局。和他一起脱险的,还有105个正在这场骗局里挣扎的单身女性。

他首先需要逃出的,是位于缅甸果敢老街一个产业园内的办公楼。办公楼有7层,里面有2000多名骗子操着不同的口音,编织各类电信诈骗骗局。37岁的郝振东是其中之一,他的“公司”在7层,主要“业务”是“杀猪盘”。从河南洛阳来到缅甸后,郝振东度过了一段“颠覆三观”的日子。

他策划好了如何逃出这场骗局。临走前一星期,郝振东从公司服务器偷出105人的潜在受害人名单。他想,就算自己跑不回去,“能救回来几个救几个”。

2月28日晚凌晨3点是计划开始实施的时间。没人注意到郝振东溜出办公室。同事们只知道这个一米八的汉子代号“豹子”,时常沉默,一直开不出单。他们总嘲笑他,“豹哥本命年也赚不到钱啊”。郝振东不理会他们,实在烦了,只说“本命年开单不吉利喽”。

他在等一个时机。3天前,南昌市公安局电诈导调大队大队长陶江江和他定下了出逃日。下楼梯时,他尽力不去想被抓回去的可能。他只知道自己现在“一分钱也不想骗”。

赚快钱

到缅甸的机会是小叔介绍给郝振东的,本来说是当客服。工作第一天,他就发现所谓“客服”,就是“杀猪盘”的操盘手。

在200平方米左右的办公室里,郝振东被安排进小小的一格,和五六十个同事在社交平台物色有钱的单身女性,通过聊天培养感情后,诱导她们在诈骗平台里投资。不少同事是比他年轻的90后。

郝振东面前是三本写着“土味情话”的话术本,一台电脑一体机,三部新款手机。手机常用的8个社交软件里,他的名字叫“关尾”,帅气的头像和完美的资料全来自一个短视频平台的网红。

到缅甸前,郝振东就知道这份工作可能有法律风险。联系他的“老板”告诉他,做客服和信用卡套现差不多,“打法律的擦边球”。但是,视频聊天里,红艳艳的人民币铺满了“老板”身边的桌子,他动了心。

郝振东知道,“擦边球”意味着“来钱快”。小学毕业后,他修过桥修过车,也开过烧烤摊和超市。他逐渐厌倦给人打工的生活,“可能你干一个工地,干半年一分钱也要不到,很正常。”2004年,他回洛阳学了一年计算机技术,出来自己开了网游代练工作室。家里搞了400多台电脑,用外挂给客户刷游戏金币,“生意”好的时候十几个员工叫他“老板”。

网游代练一个月最多能挣20万元,但网游公司有时会大面积封号。到2014年,他欠下将近200万元的债。妻子带着女儿离开了他。

他迷上赚快钱的感觉。这些年,他干过信用卡套现,也买过彩票,目标是500万元的大奖。“当你尝过肉味儿,还想吃素吗?”

即使近年来网游公司对代练的打击力度加大,他还是不死心地干着代练,一个月几千元的收入离他梦想的“翻盘”差得很远。当小叔把缅甸“老板”介绍给他,并承诺一个月至少赚六七万元,郝振东没有拒绝。

他们是偷渡去缅甸的。当负责带领偷渡的“蛇头”让他们把行李一件件扔进庄稼地,郝振东隐隐感觉这是一条不归路。

蛇头说,他们要爬山进缅甸,随身物品都是累赘。和郝振东一起偷渡的有12个人,他们一路无言。他后来和同事聊天才知道,这些人里,男人被不同老板领去做电信诈骗,女人去各个娱乐场所陪酒。

来缅甸4天后,他熟悉了一系列诈骗流程,提出不想干。老板不让走,除非给钱赎身。第一个月5万元,第二个月7万元,第三个月12万元。没钱只能自己跑,在他之前,3个河南老乡逃跑时误入缅甸军事基地,被流弹击伤。郝振东决定先等一等。

在这里,通过聊天和“客户”建立感情基础的过程叫“养猪”,一般要持续一星期以上。等到关系稳定,“客户”在诱骗下开始往诈骗平台投钱,就可以挥刀“杀猪”。

“养猪”阶段他还没什么负罪感。他把日常“工作”当成普通聊天,再结合自己的真实经历即兴发挥。到了该“杀猪”的日子,郝振东“心态崩了”。他看到自己的第一个客户往平台里充了100元人民币。当天晚上,他跑上无人的天台,用私人微信号给她打电话坦白自己是骗子,自己掏钱把100元转了回去,“我又不是没见过100元”。

女人

在此之后,郝振东很多次和“客户”聊到诱导投资的阶段,都会趁组长巡逻的间隙打电话向她们坦白身份并道歉,要求对方删掉自己。按照组长要求,他要先和对方营造出“爱情”假象,再告诉她们这场“爱情”的真相,他管这叫“给她们上的一堂课”。

在其中一通电话里,他告诉电话那头的女生:“骗你们感情不重要,这是我作为一个骗子该做的,我不做,就会在这边死,但我不会骗你们钱。你不要再在网上聊天了。”

得知自己差点被骗,有人感谢他的“良心发现”,也有人哭着说“网恋比现实更伤人”,就算是骗局也愿意和他相守。狠心拉黑对方后,他自己也会有些难受,“神仙才没有感情。”

“如果是男的我就骗了”,他能感受到这些毫无保留相信他的女人,对爱情有着极度的渴望,和那些抱着“玩玩”态度、追求肉体刺激的男性不同,“男的被骗一般都是裸聊,不是感情上真的投入,被骗那该他倒霉。”

在寝室,他总听见喝了酒的同事吹牛,说自己今天又“杀了肥猪”,有人最高一单骗过300万元。有的女性“客户”被逼到自杀,同事把这作为炫耀的资本,郝振东心里不是滋味。

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他有自己的底线。小时候他跟过老家的混混看场子、要账,真要拿刀砍人,他下不去手。“骗女人的钱我会良心不安。”在他的认知里,女性就是“弱势群体”,需要被呵护和关爱。

在郝振东呵护和关爱的对象里,有他10岁女儿的影子。女儿被判给了前妻,郝振东已经4年没见她了。但他不想女儿被别人指着说“你的父亲是个骗子”,也不想女儿长大了会被这些“坏透了”的人骗。

在郝振东接触的“客户”中,有人是第三次碰上“杀猪盘”。第一次被骗几十万元,不甘心,要在网上再找一份“真爱”,结果几十万元又没了。第三次碰见了郝振东,“像这种就是劝不过来了,就算我不骗她,也会有第四个人骗她。”

也有人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微信上加过四川姑娘李晴,在网上到处找帅气多金的男性谈恋爱。郝振东办公室里三四个同事都盯着她,准备等时机成熟,利用她傍大款的心理实施诈骗。

他曾告诫李晴,“天天在网上钓高富帅,不怕别人骗你吗?”李晴信心满满地回复,“能骗到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因为同事还在和李晴联络,他不能直接告知李晴自己是骗子,只能删了她的微信。跑出来后,他从警方那里得知,李晴被同事骗了1.3万元。

他的好意得到过回报。一些被他劝阻的女性帮郝振东报过警,但因为她们没有财物损失,郝振东也不在境内,超出警察管辖范围,她们的尝试全部石沉大海。

他逐渐失去希望。之前老乡逃跑误入军事基地的传闻,还有那些逃跑被抓回来会被卖器官的传言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听老板对新来的人说,春节期间所有口岸都会关闭,别想跑回国。他决定等到春节假期后,借一两万元找个带路的“蛇头”,把自己送到边境线上。

既然暂时出不去,郝振东只能按照“公司”规定,每天添加两个网络好友,把她们发展成潜在“客户”,再找机会劝阻对方。

转机出现在郝振东的第六个“客户”——来自江西抚州的杨宇身上。1月28日,44岁的杨宇在社交软件认识了“关尾”。她习惯了不过半个小时就和“关尾”聊上两句,“是我的精神寄托,我把他当知己。”

聊了一个多星期,“关尾”总是故意消失,上线后还用话“怼”她。2月17日,当郝振东说自己是被骗去做“杀猪盘”,杨宇才恍然大悟郝振东之前的异常举动,是想让她厌烦自己。

郝振东事后想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遇到她真是我的幸运,没有人对我这么上心。”杨宇在得知郝振东的处境后,没有把他删掉,而是一直关心他的状态,承诺一定要帮他出来。她说想见“郝振东”而不是“关尾”,视频电话那头的大汉不好意思地露出“真容”,说自己长得丑。杨宇安慰他,“每个人都是漂亮的,最重要的是心地善良。”

2月18日,给抚州市公安局报案后没有得到回复,杨宇没有放弃,通过反电信网络诈骗专线“96110”后,她联系上了南昌市公安局电诈导调大队长陶江江。为了确认对方身份,2月19日,她专门请假开车去南昌,和陶江江见上了面。

两个人合力握住了把郝振东拉出骗局的绳子。

豹子

除了老板,没人知道郝振东的真实姓名。他给自己起的代号叫“豹子”,豹子狡猾,遇到厉害的对手会逃跑,看见猎物又会以最快速度出击,“是丛林法则里最聪明的动物。”

陌生又凶险的丛林中,“豹子”只能靠伪装存活。

郝振东打字速度快,能同时和十几个人聊天,“聊天效率能抵半组人”。面对老板开不出单的质疑,他挤出憨厚的笑,“越是不懂电脑的人,越容易开单,就像一张白纸您想画啥画啥。我就是一张黑纸,画的太多,思维太多,不好骗人。”

每天午饭后、睡觉前,他都要经受“公司”的集体洗脑。在会上,老板对业绩好的员工大加赞扬,亲手分发塞满现金的大红包。对一直没有业绩的郝振东,则少不了威胁恐吓。

在这里,只要干够两个月,没人会赚不到钱。一些同事会选择用骗来的钱赎身回国,之后对这段经历闭口不提。他不想迈出这一步。

熬不下去的时候,他站在楼顶天台唱《用力活着》。他要堂堂正正活着,“女儿没养大,老人还在家里等着。那些骗来的钱,你好意思给他们花?”

春节放了三天假。郝振东没到赚钱,除夕那晚,一些同事去产业园外的赌场里豪掷千金,他在公司楼下吃了一碗泡面。嗓子眼里是缅北的风,回家的心越来越迫切。

杨宇记得郝振东坦白身份后,每次聊天语气里满是焦灼,业绩压力越来越大。

在联系上陶江江之前,郝振东发给杨宇18个潜在受害者的个人信息,“业务”交流的QQ群里显示,她们近段时间将要被“收割”。之前他不敢随意泄露情报,了解到杨宇是公职人员后,他把名单发给杨宇。杨宇安慰郝振东,她相信好人会有好报。杨宇还逗他说自己是福星,“你沾上我肯定有好运。”

陶江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在云南警方的协助下,他们联系上了一名可以带郝振东去边境的线人,确定好了逃跑路线和时间安排。

2月20日,郝振东得知警方将解救他。他本来想再多待几天,多搜集证据“把他们一窝端了”。他试图让朋友给他转寄微型摄像头,以便多拍些照片。邮寄摄像头耗时太长,风险也高,陶江江坚持说“你安全回来才是最重要的”,劝了郝振东好几次,他才放弃。

三人商议下,郝振东用支付宝转给杨宇1000元,让她投进诈骗平台假装“上钩”,以拖延时间、防止老板起疑。

“开单”后需要查看后台信息,这一步骤要经过服务器,郝振东在组长打开服务器时,在一旁记住了密码。临走前一个星期,他每天以加班为由,在办公室坐到凌晨三四点。这是为出逃这天夜不归宿做铺垫,也是为了趁人少的时候潜入服务器,收集潜在受害人名单。

2月28日中午,陶江江收到了那份105人的名单,并通过公安部的全国反诈中心群发送给相关城市的警方,再由当地派出所民警上门核实。一名山东的民警敲开门时,受害人正火急火燎地筹集8.8万元,准备给郝振东的同事转过去。最终,这份名单终止了21个人上当受骗,止损180余万元。

出逃

在陶江江收到名单的9小时前,郝振东启动了他等待已久的逃亡。缅北的冬天昼夜温差很大,他穿一件薄卫衣、一条牛仔裤,没带外套,以防被怀疑。所有家当和来时一模一样,只少了留在老板手里的身份证。

按照规定,人员出入产业园,门口值班人员必须第一时间通报老板,他无法从正门混出去。郝振东想到了办公楼一楼的“梦都”洗浴中心,洗浴中心的门朝着大街,他准备到时候买通前台,以出去吃早餐为借口逃出去。他在杨宇的配合下开过单,老板对他还算放心,开过单的基本不会逃跑,回去也是诈骗犯,不如靠诈骗赚钱,“他们知道你回去也是一无所有。”

凌晨3点半,郝振东溜进洗浴中心。缅甸当地有宵禁,他关上房间门,疲惫地躺在床上等待早上6点半宵禁结束。

隔壁KTV嘈杂的人声透过门板传进来。当郝振东正在用刷网文强撑困意时,陶江江也一晚没合眼。

他亲口承诺带郝振东回来,不能出一丝差错,“我们是单线联系,他只有我。”陶江江17年的从警生涯里见过形形色色的骗子,也见过不少执迷不悟的受害者,但这是他第一次营救“被骗过去当骗子的热心群众”。他挺紧张,但他要做的是安抚郝振东的紧张情绪。

早上6点半,天刚蒙蒙亮。郝振东跑出门,恐惧和寒冷一起钻进身体,他打了个寒颤。他不敢多做停留,昨晚他从办公楼7层望下去,老板雇的保安在产业园外每5分钟巡逻一次,防止有人违规出入。

线人约在酒房路附近见面,产业园附近没车,郝振东要到在人流量较大的赌场“福利来”旁边打车。平常要走五六分钟的路,他不到一分钟就跑到了。

坐上车,看着缅甸老街在车窗外消失,他在心里想着还是回国好。他答应陶江江,回去后干正经营生,开个电脑店或者宠物店。陶江江掏1万多元,垫付了郝振东后来的住宿和交通费用,“希望这点钱能帮他走入正道。”

解救过程比较顺利。上午10点57分,坐在线人的车上通过三道边防线后,郝振东看到了南伞口岸前飘扬着的五星红旗。连接南伞口岸和缅甸的是一座50米长的桥,他下车和线人挥了挥手,恍惚间就走过了桥,“脚步超轻松”。他在边防的检测站做完核酸检测,检测结果为阴性。之后他住进隔离酒店,开始21天的入境隔离。因为非法偷越国(边)境但没有造成恶劣影响,郝振东缴了4000元罚款。

在酒店,他时不时打开从窝点带出的工作手机,把QQ群里的诈骗信息发给陶江江。一开机,老板的电话和微信里触目惊心的辱骂涌进来,他全部截图,发给陶江江当作“证据”。虽然事后郝振东把那段被困的日子比成“度假”,努力把回忆甩在身后“重新做人”,但在隔离酒店里,他连着做了10天噩梦。梦里他被抓回了缅甸,“死得很惨”。

3月22日,他带着红肿的眼睛和几天没刮的胡子,在机场见到了陶江江和杨宇。那是郝振东第一次见到陶江江,感觉陶江江“瘦瘦高高,光看眼睛就知道很正直”。

郝振东和杨宇也开始了真正的恋爱。杨宇最喜欢吃郝振东做的煎豆腐,两人也在清明节回洛阳见过了家长,说好等结婚证办下来,一定要请“陶大”喝喜酒。“陶大”也千叮咛万嘱咐,“要谈一定要认认真真谈”,让郝振东珍惜这个机会。

回来两个月,郝振东的双下巴没有了,还瘦了10斤。目前他在电子厂当司机,这种跑来跑去的忙碌让他备感亲切。

不过他还是不安分于这份工作。赚钱还是他的首要目标。他瞅准了一个草本减肥项目,已经投了6万元,期望一个月能多挣个两三万元,“风险与利益同在嘛”。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供图)

(文中郝振东、杨宇、李晴为化名)

文/焦晶娴

编辑/倪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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