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 | 鲍思陶小传
中华读书报 2023-12-12 17:00

文/刘晓艺

鲍思陶(1956-2006),原名时祥。其出生地安徽枞阳,唐至德二年更名桐城,由来文风炽盛,至清则成为桐城派发源地,得“文都”之誉,世有“天下文章在桐城”之说。鲍思陶幼年由其深具旧学功底的祖父正海公亲自发蒙,五岁时初课诗书,已能作清新可喜的五言绝句;小学毕业后,他入读枞阳乡贤房秩五先生所创办的浮山中学,惜未及一年,十年动乱即起。辍学在家,鲍思陶以木工自给,因性多巧思,良工近于艺,他凡营一物,每治一器,皆有新意。1972年,他来到其父工作所在地江西彭泽,入当地粮食局,接着又下乡至彭泽县芙蓉公社江河大队。在那段荒芜的岁月里,鲍思陶饱读了家中的旧藏书,尤钟爱当地曩贤彭泽令陶渊明的诗文,因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以至成年后竟将本名改作“思陶”。

1978年,鲍思陶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鲍重铮《先严鲍思陶事略》:

壬戌,录研究生,从殷石臞夫子孟伦教授治训诂学;乙丑,受硕士学位,执教文学院任讲师、任副教授,须臾十载;乙亥转任齐鲁书社文献编审,事编纂、事点校,复历七年。壬午秋,先严受山东大学聘为教授,始为《文化语言学》、为《古典文献学》、为《中国古典诗歌语言论》,苦心劳悴,竟兆病端。乙酉冬,以结肠癌施术不愈,惶惶转岁,病势续断,丙戌秋竟以春秋盛年弃铮长逝矣。卜葬枞阳,越一岁,《得一斋诗钞》付刻。(《鲍思陶文集》第一册,济南:齐鲁书社,2023年,第1页)

鲍思陶本师殷孟伦先生,早在上世纪30年代问字金陵,原出国学大师黄侃门下;他于章黄学派的训诂、辞章二脉,皆握骊珠。殷先生所教弟子辈数十人,于本业皆卓荦异立,然至晚年方得鲍思陶一脉灯传,堪授辞章,故钟爱尤过于诸生。盖辞章之学与别学不同,从事者需富捷悟、审音律,在心思性情上,亦需别有隐衷。这些素质,有时反与成为学者的素质相抵牾。殷孟伦将毕生所学倾力相传,鲍思陶也确然小叩大鸣,殷氏晚年作尺牍、序跋、赠答诗作等,多由这位高弟代笔服其劳。

鲍思陶诸体皆善,能作古文、骈文、长歌、杂言诗、词,尤长于近体及四六言。他在山大中文系常年教授《古代汉语》课程,推诚躬行,乐育菁菁,以自己的诗文创作鼓励、带动弟子辈写作,被视为是贻厥嘉猷的典范;他本常年与本校的几位诗词同好唱和,自因特网兴起后,他又以“禅林挂锡”“哀骀它”“挂犊人”等笔名持续发表诗作,名震中华网络诗坛。嘤鸣求友声,接新以化旧,他在写作中结识了不少有功力的旧诗作者,参加雅集,创作益频。中年离异后,鲍思陶始终未曾再婚,因其几段情缘,又留下了大量的情诗。情诗写作原亦为章黄辞章学的传统,世所公认,黄季刚先生的诗词,尤其是其情词,成就并不亚于其学。鲍思陶之作情诗,下仿郁达夫,亦厘有《毁家诗记》组诗;中法玉溪生,“中年哀乐托无题”;上摹陶渊明,然并不专习其“笃意真古”的“省净”之风,而是端庄杂流丽,蔓草为会,邵南余歌,初虽荡以思虑,终又归于闲正。

无题

别后风烟各渺茫,

襟痕袖迹早苍苍。

巫云漫绕犹藏岫,

洛枕空留已断肠。

锦瑟频年怨晓月,

扁舟几日载夷光。

南天寂寞归秋雁,

况复山长兼水长。

鲍思陶毕竟是位胸藏万卷的学人。他的读史、感怀类旧诗,故不免书生伤世,写下了大量如“生平所欠唯情债,天下相知独古人”“真能得意唯轻咏,每不如人是浪名”等自殄生涯之句,然而在境界、格局上,他的诗作,却又每是开豁放旷的,佳句如“几回白璧黔荆血,到处青山隐岫云”“南山笑我头先白,我笑南山未改青”等,大得苏辛风味。

南京大学古典文学专家张伯伟先生读《得一斋诗钞》后击节称叹:“诗情造语,堪称今之古人。其诗颇有玉溪风味,小词时见稼轩面目。惟其情多而语苦,又或命途舛错而孤傲。‘无人可供牛衣泣’见其孤,‘惟我羞从马首瞻’见其傲。”联想到诗人之早逝,“吟咏再三,竟成诗谶,亦不尽为苍天忌才也”,不由太息“遗编在目,徒唤奈何”。

鲍思陶的文言功力,密集地体现在他所写作的序跋、尺牍类作品中。鲍思陶为其师兄刘晓东先生的《匡谬正俗平议》所作之序,堪称当代骈俪体学术序跋的上乘之作:

大道无言,天行神化;君子蓄德,多识前言。是故圣门论学,首重弘通;儒者致知,先由格物。山川能说,祭祀能语,亦君子之九德也。然则文以缀事,际会幽明;声乃传情,理涵远迩。是故音声者,义理之府库;文字者,坟籍之本根。训诂不审,音义莫循,而能穷理尽致、正名百物者,从古如斯,未之有也。粤自赤帜消丹,王纲解纽,玄风煽炽,世乱如焚。朴学式微,正声沉寂。隋唐之际,杜塞余道,典章荡失,老成凋零。辞崇诐邪,文尚浅鄙,学陋俗坏,承弊踵讹。此颜子《匡谬正俗》之所以作也。……世有刘子,醇粹之士,秀出班行,纵横经史。当其立雪石臞殷先生门下时,萤火篝灯,静潜志于一室;执经问字,恒兀兀以穷年。耽茹既久,堂奥遂深,同门如余,瞠乎其后而已矣。其为人也,笃实抱真,坚志气以守所学;多闻阙疑,谨几微以验所行。居易俟命,不轻著述。自谓与其贻纰于后世,不若持默于当时。俗议或以为谨守大过,则倓然置之,自若也。忽一日谓余曰:“颜秘书《匡谬正俗》之作,岂无意哉!然大璞不完,终非无恨。吾有平议,差堪供后人月旦。”余拊掌而笑:“嘻!攘臂下车,技痒常挠冯妇;听音顾曲,沈癖不改周郎。吾知之矣!”刘子正色曰:“唯唯,否否!士虽不以一物未穷而害乎学,然学之疏亦由是渐也,吾是以惧焉。”咨!朴学寝微,非一日也。道术无归,士风不竞,亡而为有,虚而为盈,而以博学笃行昌言于今,何其“迂”也!虽然,天之未丧斯文,学术当存至性,其有待乎!吾是以知刘子著述之深意也。闻其言,窥其意,于我心有戚戚焉。至若广征旧典,抽绎隐微,便章群言,敷畅厥旨,未有不中肯綮者,特斫输余事,非片言可以覼缕。虽朋友之谊,不在宣扬,然明珠乍投,恐惊人耳目。辱在同门,义不容默,敢为赘辞,聊述本末云尔。单阏岁相月同学弟桐城鲍思陶谨序。(刘晓东,《匡谬正俗平议》,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3页)

黄侃的治学格言“前修未密,后出转精,多闻阙疑,慎言其余”,殷、鲍两代弟子终身持之,对欲传之名山的写作,他们慎之又慎;黄侃的“五十岁前不著述”的理念,也极大地影响了鲍思陶,他生命中晚出的几部学术著作,皆体大思精,令人扼腕的是,他却覆蹈了乃师祖黄侃的命运,同样也在五十岁上捐馆而去。齐鲁古典学术界同声震悼。

鲍思陶在山大及齐鲁书社的旧同事多人,皆痛惜他的早逝,争相输力于《得一斋诗钞》的编校,使其期年即得付梓。旧友倪志云先生负嘱托,历十五年补成《中国古典诗歌创作论》。鲍思陶原在山东大学的同事、弟子及再传弟子多人,皆参与了百万余字的《鲍思陶文集》的遗集整理工作。这部代表着章黄学派学术功力的文集,共三卷,2023年10月由齐鲁书社付梓。

(本文将刊于山东大学文学院正在纂修中的纪传体文学史项目“中华三千年文学史”,题为《鲍思陶传》。本报发表时有删节)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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