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尘(作家)
很多年前,8月的一天,我和同行友人从达累斯萨拉姆市飞往坦桑尼亚北部行政首府阿鲁沙。
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在达累斯萨拉姆待了七八天了,惊奇已过,疲倦随之而来。作为坦桑尼亚的首都和第一大城市——一个发展中的大城市,达市有着一些跟世界上其他城市面貌类似的现代化区域,也有殖民时代留下的怀旧气息浓厚的老式建筑,还有好些居住环境让人不忍目睹的贫民区。这些都在意料之中。街上也是意料之中乱糟糟的模样,路不宽,车很多,大多都是日产车(据说这里是日产二手车最大的倾销地)。路窄车多,于是堵车严重,停滞的车流之中,穿梭着许多小贩,拿着T恤、地图、CD封面、画报、瓶装水等各种玩意给车主们推销。也没见这些小贩背个包什么的,就手里能拿的几样东西。我猜他们是顺手批发几样东西,卖完了事,一天吃饭喝酒的钱就够了。听在坦桑的中国商人讲,不能给黑人雇工发月薪,只能发周薪。如果不是每天发薪太麻烦,对他们好的话,最好就是当天结账发薪。很多黑人天生没有细水长流这个概念,当然也没有储蓄这个概念,连“月光族”都不是,都是“周光族”“日光族”。这个呢,放在当代社会的财务理念里说当然是很糟糕的事情,但换一个角度来说,非洲黑人似乎有一种天生旷达的气息,天养活人,顺其自然,从生存哲学上讲是蛮高超的境界呢。
黑人天生的运动协调性好,跟跳舞似的,一下蹦到这里,一下又蹦到那里,在车流中扑来荡去,满面笑容,很欢乐的样子。这倒是达市堵车过程中的一个乐趣,挺好看。我想起我在成都郊外遇到的那些车流中的小贩,一般来说,这些小贩不能在市区街道穿梭,城管要驱逐的,他们多在三环路以外,红灯前停一溜车,他们就从路边走过来做小买卖。有一个中年妇人,又黑又瘦,但面容淡定神情泰然,她在我进出主城区的天府大道上已经出没十年了,只卖两样东西,一是黄果兰花串,一是驾驶证外壳。每次我看到她就想,她为什么不开发点其他小商品呢?两个原因吧,一是顾客不需要,停在路上的这些顾客只需要那两样东西;再就是这两样东西足够她谋生糊口了,她欲望不高,不需要扩大经营规模。每次我看到她就想,人若只想简单地活着,也是挺简单的事情。跟黑人不一样的是,她斜挎了一个大包,估计里面是她的货品。中国人毕竟是勤劳肯干的。
在飞阿鲁沙的一个小时航程中,我们看到了乞力马扎罗雪山在云端之上的峰顶。乞力马扎罗峰顶平时基本上被云雾遮挡着,鲜有露面的时候,在地面看到的机会很少。据说这是很难得的,按非洲的风俗,看到的人很有福。这个时候,自然会想起海明威那篇著名的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他们不是往阿鲁沙方向飞,而是转向左方,很显然,他揣想他们的燃料足够了。往下看,他见到一片像筛子里筛落下来的粉红色的云,正掠过大地。从空中看去,却像是突然出现的暴风雪的第一阵飞雷,他知道那是蝗虫从南方飞来了。接着他们爬高,似乎他们是往东方飞,接着天色晦暗,他们碰上了一场暴风雨,大雨如注,仿佛像穿过一道瀑布似的。接着他们穿出水帘,康普顿转过头来,咧嘴笑着,一面用手指着,于是在前方,极目所见,他看到,像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下显得那么高耸、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能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山方形的山巅。于是我明白,那儿就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
我在飞机上看到的,就是这个景象:方形的雪白的巨大的峰顶,腰间缠绕着白色的云裙。乞力马扎罗的峰顶从云中冒出来的那一刻,机舱内一片欢腾。我发现,我第一个反应不是风景本身带来的感觉,而是海明威的小说。在我,是有这个问题,那就是没有经过文字梳理过的自然景象,在我就有点隔膜;而一个地方,无论多么遥远和荒凉,只要从文字的浸泡中拎出来,它们就有了湿润美妙的气息。
非洲之行,有两个人的文字是穿透并掌控了我的,我在这两个人的文字中埋下头又抬起头,嘀嘀咕咕,东张西望。这两个人都是我青春期阅读中的重头人物,一个是海明威,一个是卡伦·布里克森。我是一个文字控,或者说是一个书呆子,真是这样的。
2023.04.24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