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邓一光长篇小说《人,或所有的士兵》,近八十万言,叩问人性渊薮之力作。在《人,或所有的士兵》中,邓一光借助第二次世界大战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讲叙了中国现代史中早期知识分子与民族、国家和世界命运同担的可歌可泣的故事。
邓一光说:“我想关注人性中另外一些侧面,比如一些脆弱和隐秘的内容,想知道它们在故事中会呈现出怎样的光芒。”
一定要从人开始。
主人公郁漱石在国民觉醒时期以少年之身赴日本和美国留学,在民族危亡时刻以青年之身归国抗战,在全球反法西斯战场的香港保卫战中,率小组与敌寇作战,因被俘身陷囹圄,经历了三年数个月非人折磨,又以直面恐惧与软弱的勇敢逃出战俘营,寻找同样陷入战争囚笼的恋人,参加了香港战后重建工作,由此度过了短暂的一生……
时值中国刚刚摆脱帝王统治走向共和,军阀混战,国运坎坷,个体生命在其间不断挣扎。生与死的爱恋,战与逝的悲歌,都是永恒少年,在在回首,因何而活?为谁所爱?
邓一光考据史料,非虚构与虚构笔法相结合,勾陈史实,宏大磅礴,足见笔力之深厚,既可以窥见张爱玲、萧红等人的香港生活印迹,又可以看到主人公郁漱石的内心挣扎、犹疑。
这是人的小,而不是大。
以小见大,却见广阔的人的疆域。邓一光的写作重新审视了人类与生俱来的荣耀和弱点,捍卫了弥足珍贵的个人立场,展现出一位小说家深厚的人文关怀。
作者邓一光
从酝酿到落笔,选择哪种历史环境中去展现人性,邓一光颇费思量。“但我后来觉得,把故事放在非常态环境中,可能更有表现力。”
香港保卫战、燊岛、战俘,在腥湿的海风中,故事肇始,人物生长,蔚然成型。
小说得到了李敬泽、阎晶明、孟繁华、贺绍俊等诸位名家的一致好评,有评论家称:“我们会在小说中看到几乎称得上琐碎的细枝末节,物品、动植、每个在大历史中微不足道的个人的生命史,他们的感受、体验、情感。人人都有其不甘、不足和局限,那么人人都是需要施加同情的所在。”
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李红强说:“表现战争、表现人与战争的关系,是战争文学的古老叙事;但在《人或所有的士兵》那里,这只是起步,邓一光所关注的话题要巨大得多,往前走的也要远的多。事实上,这部小说为我们的战争文学标出了一个更高的位置、一个我们期望从本体上来,而不仅是从技术来关照战争与人的那个位置,他将战争和英雄演绎出了一种令人震撼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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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们来谈谈什么是事实。
民国三十四年七月二十九日,燊岛上的大屠杀开始了,它从下午5点09分开始,整整持续了3小时。屠杀者用去的时间比这个更长,如果算上刽子手们离开燊岛之前对奄奄一息濒死者的补杀,以及焚烧小山般的战俘尸体用去的时间,屠杀应该超过72小时。
126名英国战俘,133名加拿大战俘,17名印度战俘、4名荷兰战俘、3名意大利战俘和1名菲律宾战俘在大屠杀中被日本人处心积虑的预谋和盟军趾高气扬的航空炸弹合谋杀害。死者中部分人遭到航空炸弹的弹片和烈焰的攻击,因为营养不良和窒息失去所剩无几的逃生机会,剩下的大多数人在冲向铁丝网的逃亡途中被藏匿在丛林中的机枪子弹击中。死亡群体中人数最多的来自中国,总共有682名中国战俘在屠杀中死去,包括几名年仅十几岁,在D战俘营关满三年的未成年战俘。
重复我刚才的话,凶手是日本中国派遣军和美国陆军空军。
大屠杀开始的时候,我在离现场1公里远的海边坡地上。D战俘营就在我脚下。我亲眼目睹了屠杀。
那真是一个奇怪的场景。太阳正在落入林梢,盟军空军编队从东北方向飞来,它们的目标是燊岛西南的香港。我听见95式重型机枪的声音,它们从D战俘营西北方向的森林中传来,短促的连发,大约三次。子弹射向空中,目标是从天空中飞过的盟军轰炸机编队。这是以指挠沸的公然冒犯,对吗?已经飞过头顶的轰炸机编队中,4架B—25米切尔轰炸机从西北方向折返回来,向燊岛俯冲。至少20枚200公斤重量的航空炸弹落下,数枚炸弹准确落在营区中,大火立刻燃烧起来,营房快速坍塌,到处都是抽搐和扭动的战俘。我看见一些战俘从一排排倒下的营房中惊慌地窜出,在弹片和硝烟中爬动,他们不甘地翘起消瘦的肩膀和佝偻的背,挣扎着被火焰吞噬掉。米切尔轰炸机上的0.5英寸机枪响了,战俘们的胸膛和颌骨像夏天最后晚霞中的花卉一样争相绽开,成片倒下,任由随后追上来的大火烧成焦炭。我还是看到了愤怒,大量的愤怒。那些国民政府第7战区的士兵和英联邦军队的士兵们,他们即使在中弹之后也骂骂咧咧,顽强地从地上爬起来,手里攥着一块发臭的布片或者被机枪子弹切断的同伴的手掌,试图躲开从森林中不断飞来咝咝喷涌着黄烟的瓦斯罐以及伏击者发射出的榴弹和机枪子弹,徒劳无功地跌落回地上。
这不是我的错。
B—25米切尔轰炸机
我在屠杀现场,但我活下来了,看上去比那些大汗淋漓的屠杀者还要完整,这不是我的错。
我不是唯一侥幸存活下来的D战俘营战俘。还有一支游击队——他们曾经是D战俘营的战俘,一共63人,在屠杀日的前20天,他们从东区21号宿舍下那条奇迹般的地道中成功地逃出战俘营。请原谅,是61人,有两人在逃亡前留了下来。逃出D战俘营的61人中,1名掉进海中溺死,1名在路上病死,1名因不明原因在海上被同伴杀死,剩下58人。他们在登上惠州海岸时,慎重地做出将会返回燊岛拯救留在D战俘营的兄弟的决定。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兑现了承诺,是否返回过燊岛,但显然,就算他们返回燊岛也来不及了。
先生们,你们知道这些事情,对吗?你们中间的每个人都知道,燊岛上的大屠杀它真实地发生过,你们手中有一份秘密档案,证实它的确存在。与其说第14航空队的轰炸帮助了日本人,不如说它就是日本人“消灭痕迹”计划中的一部分。多么有趣的配合啊,一支耀武扬威的轰炸机队,规模庞大的杀人武器库,它们飞抵头顶,只需要按照计划向机群轻轻扣动机枪扳机,三次,或者再多一次,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D战俘营被大火烧成灰烬,在几场大雨之后恢复成更早时期的清代兵营废墟,人们无法辨认南方茂密的雨林植被中曾经存在的D战俘营,它消失了,不见了。但你们知道,那场屠杀,它的确存在。
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你们帮助真正的刽子手销声匿迹,是害怕仇恨无休止地蔓延下去,还是对战争的认真清理将耽搁你们去进行另一场战争?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关于这场大屠杀,你们指认的被告不是犯下战争罪和杀人罪的组织和集团,不是中国派遣军和第14航空队中的任何人,而是一名中国人。
……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