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兰晓辉:木槿花开葡萄青
河南阅读学会 2022-07-16 07:00

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她出殡的那天,当我回到故乡时,她已经被妈妈和伯母们换好了寿衣,躺在棺材里。妈妈叫我过去看她,说是最后一面,以后就见不到了。

看着放在堂屋正中间那个黑乎乎的棺材,我有些害怕,但还是鼓足勇气走了过去,俯身看了看躺在里面的她。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看了一下,似乎不敢再看下去,我便把目光移开那里,离开了棺材边。直到棺材盖被钉上,我似乎并没有多大哀伤,又似乎她是一个不相关的外人,更可能是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家里的长辈们和她的侄子、侄媳和其他的亲人,把她的棺材装上一匹马拉的架子车,准备拉回她的老家安葬,送行的路上,看着渐渐南行的车辆,我突然就哭出来了,而且越来越悲伤。那哭声是来自内心深处的真情流露。我听到有人说:“到底是对谁亲,谁就跟她有感情,你们听这哭声就知道了。”

一行人送她到大路上,和来接她回去的亲人说着再见,拉着她棺材的车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从此她彻底与我没了关系,我甚至不知道她的遗体拉回去后是否被好好安葬,她的祭日里有没有人祭奠她,为她上几炷香。

许多年以后,妈妈也说起过这件事,对于没有再和她那边的亲人联系,还流露出许多遗憾。那时候爷爷还活着,但年事已高的他似乎也没有精力记起来这件事,两三年后爷爷去世了,家人们便很少再提及她,那时我刚生了女儿,忙碌的日子里渐渐也把她完全忘了。

她是我的奶奶,是我爷爷的老伴儿,但并不是我爸爸的母亲。

听妈妈说,我没出生的时候,爸爸的母亲就得了糖尿病,那时的医疗条件和药物都不如现在,所以她经常被病痛折磨着。在我出生半年后,她便因疾病去世了。我的奶奶就是在这之后来到我家的。那时候爷爷基本上退休了,但他还在城里住,他是一位很有名的兽医,在机械尚不发达的年代,大牲畜是农耕农作的不可或缺。他经常下乡给牛、羊、马诊治,一个村的支书就给他介绍了一个老伴儿,这就是我那身世可怜的奶奶。

爷爷找了老伴儿,二伯和爸爸并没有多少反对,大伯和爷爷却闹得很不愉快,他说爷爷学着城里那些干部,不顾他们的母亲走了没多长时间就续弦,在续弦这件事上也没有征求孩子们的意见,还有一点就是怕家乡的人知道了说闲话,议论。爷爷向来是独立自主的,自然不理会他,父子俩为此事结下了怨,以后二十年彼此之间因为生活中的种种问题,怨言也在逐步加深。当时大伯估计也没料到,许多年后,他也会在大伯母生病去世后,找了另一个老伴儿。

我有记忆以来知道的就是她,所以她就是我的奶奶。她的性格温柔、勤劳,做事有点慢,但很爱干净。对于爷爷,她是敬和怕,对于我们家的家人,她则是谦让、卑微。因为她不是他们的母亲,在这个家没有说话的底气。长大后我才知道,像奶奶这样的,和一个家庭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在一个家庭里生活是多么的不容易。

爷爷退休后回到了老家,和我们一家人生活。爸爸接了爷爷的班去了城里工作,妈妈在家照看我和妹妹。妈妈性格也很温柔、良善,而且吃苦耐劳。尽管不是亲婆婆,却也待奶奶很亲近。所以奶奶生前在我们家的二十年,逢人就夸妈妈对她好,说自己有福气。

我是从妈妈口中听到的奶奶的身世,应该是长年累月的相处中,奶奶自己告诉妈妈的。

妈妈说奶奶的丈夫是被动乱年代日本鬼子抓去当壮丁了,再也没有回过家,连尸首也没见过。说奶奶本来有一个孩子,在那个衣不避寒,食不果腹的年代生病死去了。从此,我可怜的奶奶就成了孤身一人。偏偏她很早就闭了经,没有了生育能力,所以也就没有再嫁人。年轻时自己还能劳作,年纪稍大些,她的侄女看着她一人过着实在不是办法,就托人给她找个伴儿。

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她来到了我们家。

我是家里的老大,跟着她的时间最长。期间,妈妈因为生弟弟而躲避计划生育,我和妹妹就跟着爷爷奶奶,那时候我在乡村小学上学。她给我们做饭,照顾我们的衣食起居,照顾我们上学。我依然记得小时候总是肚子疼,晚上睡觉时,她把两只手搓热了,给我揉肚子的情景。

我在老家上到小学三年级,爸爸在城里几年了,弟弟也三岁多了,他觉得这样来回跑着不是事,就把我们一家人都带到了城里。我和妹妹转学到城里上学,弟弟也在城里上了幼儿园。到城里以后,我们只有在暑假和过年时才回到老家,爷爷奶奶在老家生活。

我们最初是住在爸爸单位里,有三间房子,两年后爸爸在城里买了二分半的地,自己盖了房子,我们一家终于在城里安家落户了。因为妈妈也要上班,孩子们又小,爷爷奶奶就也来到城里和我们住在一起,有两年时间吧。大概是我和妹妹上中学时,他们又回到了农村。

在老家上学时,每次放学,都能在家的巷子出口那里看到她的身影,她裹的小脚,总是踱着小步,有时还扶着墙,我看到她的模样,生怕她摔倒了,口中喊着:“奶奶,你慢点。”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从她面前过去。

乡村生活是无拘无束的,我常常三村五村,十里八里的路,去往外婆家,大姨家,有时候和妹妹一起,有时候是自己。反正就是不想在家,也不听她管教。但是去哪里,还是会跟她说一声的。

老家院子里种了木槿花和葡萄,夏天,木槿花开时,葡萄还是青涩的。现在想来,涩涩的青葡萄怎么能吃呢?但年少时才管不了那么多,其实也不是为了吃,就是贪玩。常常趁她不注意,偷偷地摘了,放到嘴里咬上一口,酸的眼睛都睁不开,顺手就扔了。她发现后就说:“可不要再摘了,等到葡萄变成紫色就成熟了,很甜的呢。”我答应着她,转眼就跑开了,但还是会偷偷地去摘几颗,拿了跑到外面去玩。

上高中后,功课更多了,时间更紧张了,即便是假期也很少回老家了。定居城市后,求学一直都是在城里,习惯了这里的生活,青春期后对事情的关注度也有所不同。家乡和爷爷奶奶也离得越来越远。

她生命中最后那段时光,我是在外地上大专。她摔断了盆骨,因为年龄太大,无法做手术,只能采取保守治疗的方式。妈妈在家伺候了她一段时间,单位工作太忙,就回城里了。爷爷有肺气肿,活动多了上不来气,每天只是给她按时吃药。疼痛折磨的她日渐消瘦,形同枯槁,没多长时间便去世了。她卧床不能动时,我回去过两次。和妈妈一起给她擦洗身体,换洗衣服,那时候她已经不太认得我。妈妈说她的时日不多了,但没想到会那么快。现在想来,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她所承受的痛苦有多少,大概是我无法想象的。

此后的几十年,我虽然也会想起她,但都是一闪而过。这么多年,她也从未出现在我的梦里,就好像她从未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一般。

前些天看到路边花坛里的木槿花开了,又在某一个夜晚回家走在小巷里,抬头看见路灯下一户人家的葡萄架上缀满了青葡萄,忽然就想起了她来。一想起她来,那些遥远而模糊的记忆就像关不上闸门的洪水,一泻而下。

流年似水,岁月蹉跎,不知不觉中的便遗忘了许多。“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慨中,或许我已没资格再去追忆她。但是我一直记得,她曾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是我亲亲的亲人。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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