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文风在我国几千年的发展,各代改革者大都批判空洞华丽的文风而提倡朴素实用的文风;各代改革者都善于汲取前代的经验和教训,并作出适合本朝的创新。
最近,浙江省公布的一篇题为《生活在树上》的满分作文,引发了许多争论。有人夸它文风独树一帜,更多人批它文风艰涩。刘勰在《文心雕龙·风骨》中曾论及“文风”,“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风。文风固然与作者的语言运用习惯有关,更与某种倾向性的社会风气相关。正因为如此,满分作文引发争议,甚至热议,也就不足为奇了。
今天让我们以此为契机,一起来看看中国历史上几次重大的文风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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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文帝首开“反骈”先河
要说清楚隋朝的文风改革运动,就必须从南北朝时期说起。经过西晋政权短暂的统一后,中国又陷入了分裂的南北朝时期。在这一阶段,除了佛道教的繁荣以及玄学门派的兴盛,骈体文也逐渐在南北两朝文人圈子里播种开花,走向鼎盛。
骈体文又被称作骈偶文或者骈俪文,因为其通常以四字或六字成句也被称作“四六文”。“骈”字在古语中意为“并行的两马”,从骈体文这一名字便足见其重视行文工整对仗、合辙押韵、声律铿锵等。
除了结构和形式上的固定要求外,骈体文还有另外一个明显的特点——文风华丽。郭沫若曾在其着作《中国史稿》的第三编中指出:“南北朝时期,骈文盛行。这种文体讲求对偶和声律,使用很多典故,堆砌词藻,意少词多,在表达思想内容方面受到很多限制。”
虽然南北朝时期骈文界中涌现出了一大批包括《登大雷岸与妹书》《答谢中书书》等辞意俱佳的优秀作品,但当时大多数普通文人都难以跳脱文章固定结构的限制,最终陷入了过度追求形式美、结构美的怪圈。
公元581年,时任北周宰相的杨坚接受静帝禅让,改国号为“隋”,定都大兴城。和自己的儿子——历史着名昏君隋炀帝截然不同,隋文帝杨坚是个治国有方的明君。
隋文帝杨坚
公元583年,开国大臣李愕深感前朝文风虚浮,毒害不浅,遂向隋文帝上呈《上高帝革文华书》。戏剧性的是李愕的这篇上书虽痛斥前朝文风“轻浮” “华伪”,但其本身亦未摆脱中规中矩的骈文体。抛开骈文的外在形式不提,这篇上书直言时弊、情真意切,很快获得了当时正渴望励精图治的隋文帝的重视。
公元584年,隋朝社会动荡不安。在国域北端,隋军与土谷浑的军队正在交战,另一少数民族政权突厥部落也时常来犯;在南方,陈国凭长江天险,成为隋大一统道路上最后一只拦路虎。在这样一个多面受敌的紧要关头,隋文帝决定实行李愕的上书,下达了“普诏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实录,违者治罪”的文风改革命令。自此隋朝的文风逐渐转变,骈体文从此开始走向没落。
2
唐代古文运动的成与败
有了前朝的经验借鉴,唐代从建朝时起,皇帝们就对文风纠正工作十分重视。公元618年,高祖李渊颁布《诫表疏不实诏》,批判了“表疏因循,尚多虚诞。申请盗贼,不肯直陈”的浮华而死板的文风,成为唐初文风改革的开端。
唐太宗在继承父亲文风改革衣钵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唐太宗在批判前朝骈文浮夸文风一面的同时,也提倡和鼓励文风精美的佳作。《陆机传论》中,唐太宗评价晋代陆机、陆云等一批文人为“文藻宏丽,独步当时;言论慷慨,冠乎终古”, 足可见其对两晋南北朝时期文风虽有批判亦存认可。
我们再来看看文人阶层中的文风改革。在唐代古文运动中,陈子昂是个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名字。陈子昂一直被视作唐代文体革新的先行者。在文学方面,陈子昂始终倡导“以风雅革浮侈”的理念,强调用朴质文雅的文风冲散当时空有华丽而毫无实质的作文风气。中唐时期古文运动的领导者之一韩愈曾有诗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足见陈子昂对唐代文风改革运动的特殊意义。
一代“诗骨”陈子昂
天宝年间,以并称“萧李”的萧颖士、李华以及着名书法家颜真卿为代表的一批文人,打出了“复古宗经”的口号,组建文人团体,身先士卒地创作了许多简练明快的佳作。值得一提的是,韩愈作为萧颖士、李华门下的弟子之一,受两位老师学说的影响之大不言而喻,这也间接地为后来唐中期真正意义上的古文运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到了中唐时期,安史之乱后唐朝开始由盛转衰。面对国力衰微的艰难处境,韩愈首先提出“古文”一词,极力批判六朝以来过分讲求声律及辞藻、排偶的骈文,而将秦汉时期干练的散文视为圭臬,就此首开唐代古文运动先河。韩愈等人的主张很快得到了大量社会人士的认可,后来柳宗元的加入更为古文运动增加了声势,扩大了影响力。
唐代的古文运动以“载道” “明道”为基本理论和口号,在内容上,倡导“文道合一” “以文明道”的质朴实用的文风;在结构上,呼吁创作时不被骈文的架构所拘束,并肯定了长短句的美感。在语言上,极力反对迂腐无用的大量引用,认为广博的引用应当直接为文章表情达意所服务,进一步强调了“辞必己出”,有所创新的重要性。在以韩柳为代表的一大批文人的推动下,唐中期的文风得到极大改善,也为后世的文风革新运动提供了蓝图和模板。
唐代古文运动领导者韩愈(左)和柳宗元(右)
到晚唐及五代时期,韩柳古文运动的影响力日渐减弱,古文运动所倡导的儒家观念也随着国家衰弱以及社会动荡逐渐。以致当时无论是诗作领域还是在词作领域,华丽空洞的文风都有所抬头。
晚唐词人温庭筠作为花间词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创作的大量以闺怨、爱情为主题的词作,感情细腻温婉,颇具感染力,对后世影响极大,甚至直接影响了近代诗派“晚唐诗派”的出现和发展。
《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温庭筠
小山重叠金明灭,
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
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
花面交相映。
新帖绣罗襦,
双双金鹧鸪。
但花间词牌的这种艳俗的创作特点却为后世许多词学家所不齿。宋人胡寅在《酒边集序》中直言花间词无异于靡靡之音:“唐人《花间集》,不过香奁组织之辞,词家争慕效之,粉泽相高,不知其靡,谓乐府体固然也。”元好问对花间词派的厌恶更是扑面而来:“温、李之徒,率然抒一时情致,流为淫艳猥亵不可闻之语。”
所以花间词派以及同时期许多类似文学流派的出现,从某个角度来说,也就宣告了唐朝古文运动的最终破产。
3
欧阳修的个人“solo”
与唐朝“众人拾柴火焰高”的局面不同,宋朝的文风改革则更像欧阳修的一次个人“solo”。
青年时代的欧阳修家境贫寒但好学,无奈无力购书只好四处借书来学习。一次在友人处寻得前朝韩愈文集一本,细细品读后,被昌黎先生通俗晓畅的文风感染,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静心钻研模仿韩愈的文笔。
欧阳修“荻画学书”之佳话
在宋初时期,文学界仍未脱离五代时期浮躁文风。所以,在当时习得韩愈真传的欧阳修像是一股清流,加之个人的聪慧勤奋,他首次参加进士考试便连夺三场第一。
欧阳修在文学这块土地上深耕数十年后,深知晓畅实用的文风之益,更懂得轻浮怪异的文风之害。所以,在凭借修订《新唐书》名声大震后,他上书仁宗,请求自上而下进行文风改革,但最终没有获得批准。
直到1057年,欧阳修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奉命主持进士考试,他知道一个绝佳的机会来了。
那次进士考试中,欧阳修坚持“平淡典要”的文风,而“险怪奇涩”的文章一概不取,苏轼等人质朴晓畅、务实平易的文章由此脱颖而出。
这一“反常”之举,在当时的考生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以刘几为首的一众考生甚至当街与欧阳修等就科举结果争论了起来。
但事实证明,欧阳修的选择是高瞻远瞩的:当年的考试中,高中的就有唐宋八大家中的四席:苏轼、苏辙、苏洵、曾巩;张载、程颢两位北宋着名思想家以及许多有真才实干之士。有趣的是,当年与欧阳修当街争论的刘几后来也一改怪奇文风,最终在三年后一举夺得状元。
4
乞丐皇帝的“三板斧”
明朝在文风改革方面,算是比较成功的,而这与“乞丐皇帝”朱元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虽是乞丐出身,但朱元璋对于文风改革一点都不含糊。在这一方面,朱元璋总共打出了三板斧。
第一板斧,目标是政府文字。唐以来,虽民间早已不用骈文进行日常沟通,但政府之间的文书始终采用骈文形式,其效率低下让朱元璋深感恼火,于是在洪武二年,他下令群臣,要求:“今后笺文只令文章平实,勿以虚词为美。”四年后,朱元璋做得更决绝了,直接下令政府文书不能使用四六句式。此举,使政府和民间一体化,大大提升了政府机构的工作效率。
第二板斧,目标是文章格式。据史书记载,一次刑部主事茹太素上呈了一篇万字奏言,朱元璋叫来下人为其诵读。读了六千三百七十字,仍未谈及重点,朱元璋龙颜大怒,把茹太素叫来打了几大板。翌日又叫人继续读,读到一万六千五百字,终于提出了五条意见。考量后,朱元璋马上下令执行其中四件,并对茹太素大加赞赏。这以后,朱元璋下令,之后的案牍文书“不许繁文”。
第三板斧,目标是文言文。当时无论是政府机关还是地方学校,通用的语言还是以文言文为主。朱元璋考虑到文言文艰涩难懂,对于百姓的教化事业有负面影响,故以“劝农桑、兴教化”为主要纲旨,下令提倡用口语代替文言文,成为书面教育语言,并用口语向民众普及法律知识。这一举措也间接地使白话小说这一历来被士人视作“野文杂记”的文学形式,开始慢慢取代传统的诗词,走入文化舞台的中心。
总体来说,历朝的文风改革虽然内容不一、收效各异,但有两个相似之处。一是主题相似:纵观文风在我国几千年的发展,各代改革者大都批判空洞华丽的文风而提倡朴素实用的文风;二是思路相似:各代改革者都善于汲取前代的经验和教训,并作出适合本朝的创新。
“晋宋以降,文体日衰,骈俪绮靡,而古法荡然矣。唐宋之时,名儒辈出,虽欲变之而卒未能变,近代制梏章表之类仍蹈旧习。朕常厌其雕琢,殊异古体,且使事实为浮文所蔽。其自今凡告谕臣下之辞,务从简古,以革弊习尔。”这是朱元璋曾用以告诫群臣的一段话,窃以为用它来总结这篇文章,最为适合了。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