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太阳雨的第一印象是这样子的。
幼年随母亲到芋田里采芋梗,母亲用半月形的小刀把芋梗采下,我蹲在一旁看着,想起芋梗油焖豆瓣酱的美味。
突然,被一阵巨大震耳的雷声所惊动,那雷声来自远方的山上。
我站起来,望向雷声的来处,发现天空那头的乌云好似听到了召集令,同时向山头的顶端飞驰去集合,密密层层地叠成一堆。雷声继续响着,仿佛战鼓频催,一阵急过一阵,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冲呀!”
乌云里哗哗洒下一阵大雨,雨势极大,大到数公里之外就听见噼啪之声,撒豆成兵一样。我站在田里被这阵雨的气势慑住了,看着远处的雨幕发呆,因为如此巨大的雷声,如此迅速集结的乌云,如此不可思议的澎湃之雨,是我第一次看见。最奇异的是,雨虽是那样大,离我和母亲的位置不远,而我们站的地方阳光依旧,母亲也没有要跑的意思。
“妈妈,雨快到了,下很大呢!”
“是太阳雨,不要紧,不一定会下到这里。”
母亲的话说完才一瞬间,雨就到了,有如机枪掠空,哗啦一声从我们头顶掠过,就在扫过的那一刹那,我的全身已经湿透,那雨滴的巨大也超乎我的想象,炸开来几乎有一个手掌,打在身上,微微发疼。
雨淹过我们,继续向前冲去。奇异的是,我们站的地方仍然阳光普照,使落下的雨丝恍如金线,一条一条编织成金黄色的大地,溅起来的水滴像是碎金屑,真是美极了。
母亲还是没有要躲雨的意思,事实上空旷的田野也无处可躲,她继续把未采收过的芋梗采收完毕。我们工作快完的时候,雨就停了,我随着母亲沿田埂走回家,看到充沛的水在圳沟里奔流,可见这雨虽短暂,却是多么巨大。
太阳依然照着,好像无视于刚刚的一场雨,我感觉自己身上的雨水向上快速地蒸发,田地上也像冒着腾腾的白气。觉得空气里有一股甜甜的热,土地上则充满着生机。“这雨是很肥的,对我们的土地是最好的东西,我们做田人,偶尔淋几雨,以后风呀雨呀,就不会轻易让我们感冒。”
回到家,我身上的衣服都干了,在家院前我仰头看着刚刚下过太阳雨的田野远处,看到一条圆弧形的彩虹,晶亮地横过天际,天空中干净清朗,没有一丝杂质。
大风大雨在某些时刻给我们一种无尽的启发,令人对自然有一种敬畏之情。
我时常忆起那骤下骤停、一边下大雨一边出太阳的“太阳雨”。“太阳雨”是人生的一个谜题,使我难以明白,问了母亲,她三言两语就解开这个谜题,她说:“任何事物都有界限,山再高,总有一个顶点;河流再长,总能找到它的起源;人再长寿,也不可能永远活着;雨也是这样,不可能遍天下都下着雨,也不可能永远下着……”
在过程里固然变化万千,结局也总是不可预测的,我们可能同时接受着雨的打击和阳光的温暖,我们也可能同时接受阳光无情的曝晒与雨水有情的润泽,山水介于有情与无情之间,能适性地、勇敢地举起脚步,我们就不会因自然轻易得感冒。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心里存有浩然之气的人,千里的风都不亦快哉,为他飞舞,为他鼓掌!这样想来,生命的大风大雨,不都是我们的掌声吗?
林清玄(1953年3月—2019年1月),台湾高雄人,毕业于中国台湾世界新闻专科学校。当代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学者。是台湾作家中最高产的一位,也是获得各类文学奖最多的一位,被誉为"当代散文八大作家"之一。代表作有《菩提十书》《身心安顿》《清净之莲》《桃花心木》《生命的化妆》等,《和时间赛跑》《桃花心木》选入人教版、北师大版小学语文课本。
文字|林清玄
后期|雷峻
图片|网络
排版|杜马
来源:阅读武汉
编辑/张艳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