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多年的漫画家汪子美,近来却被越来越多的人关注、研究。我想,个中缘由,多半与其作品特具的长久不衰的艺术魅力有关。比如,他为纪念鲁迅先生逝世所作的《鲁迅奋斗画传》,为纪念“中国第一届漫画展”而作的《重阳登高图》,以及灾荒之后创作的《鸟语花香仕女彷徨日,神哭鬼号灾民呐喊年》等,即庶几被公推为经典传世之作。由此可证,所谓千古事,又何止于文章。
另外,因了其漫画多取隐喻、象征或虚拟笔法,常给人神秘、多义之感,故又有中国“漫坛斯芬克斯”之誉;当然,也更有出于不同的视角和体会,以“唯美漫画家”“肖像漫画家”“素描漫画家”“抗战漫画家”冠之者。《国际漫画杂志》主编约翰·A·兰特也说:汪子美的“绘画风格和漫画内容涉及一切可能”。凡此种种,其实也早已将“画如其人,人如其画”的意思隐含在内了。
放弃了以往惯用的漫画技法
如此一位漫画大家,却突然“衰年变法”,这颇让人觉得,其后期的画作“不知为什么”,不若早期的漫画那么幽默、犀利、“解气”了。而这方面,以我所见,在新中国成立后他为数不多的作品中,当以《赵巧儿送灯台》的插图尤为显例。
《赵巧儿送灯台》一册,三十二开平装本,重庆市人民出版社1955年3月初版,内录邵子南整理的《葫芦滩》《头一个说书人》《赵巧儿送灯台》《两颗西瓜子》《臭牡丹》和《王抄手打鬼》,凡六个流传在川蜀各地的民间故事。其内容,或反映人们对于美好生活和自由幸福的向往,或揭露为富不仁者之贪婪本性,或刻画统治者的迫害及被压迫者的反抗;也许因《赵巧儿送灯台》有着多重寓意,编者竟索性以此篇名作了书名。需要指出的是,“1955年”和“重庆市人民出版社”这两个时间及空间概念,极易让我们联想到特殊年代的那次大规模搜集、整理民间故事的热潮。
上述所谓其“衰年变法”的主要表现,是他几乎放弃了在民国年间惯用的以夸张、变形为主要特征的漫画技法,一变而为以工笔线描的写实手法描绘形象;而我以为,这些写实的形象,在他的所有作品中却并非次品,以至于令我的老眼为之一亮。观其笔法,也不再单单是隐喻、象征、讥刺、奚落、嘲弄、谐趣,而是融入了更多的宽容、同情、规劝和警戒之意。比如,赵巧儿送灯台故事,其实有多种传说版本,也并非仅仅流传于川蜀。赵巧儿投机取巧送灯台到海底之后,也并非仅仅“一去不回”,而有被鲁班的妹妹及时救出,从此改邪归正之说;而在我的故乡,甚至有鲁班治服龙王将其救出,并最终成为得鲁班真传的优秀弟子的说法。这当然都表现出人们对这个聪明孩子的宽容、同情和希冀。或许正是考虑到故事可能的蕴含,汪子美并未将赵巧儿的形象设计为其貌不扬的狂傲小子,而是一个木讷、憨厚的小伙儿,显然是有意给读者留下了更多的解读空间。在今天读来,这图画是否也还隐含着对信义、真诚的呼唤,确实值得深思。
《头一个说书人》说的是一个先天失明的王子被国王逐出,在饱经磨难后终成为闻名遐迩的说书艺人。他断然拒绝后悔的国王让他继承王位的邀请,甘愿将故事说唱给农人、牧人、猎人和引车卖浆者流,图中的说书人、听书人,个个悠然怡然,快如仙人,真可谓南面王而不易也;不仅如此,这王子还常常助人为乐,不惜取下仙女送给他的玉石琵琶上的弦,给鲁班做墨斗的墨线、给姜子牙做钓线,取下腿板送与乞丐唱莲花落,而莲花落从此竟成为一门说书艺术。这是一个很可以让人想到艺术的起源、传播及终极目的的故事。
而《臭牡丹》讲述的是一母同胞的两姐妹不同性格、命运的故事。尽管姐姐品行恶劣,时刻算计妹妹,但画家并未将其丑化,这其中是否隐含着对亲情、和美、善良等道德品质的呼唤?只有《王抄手打鬼》一篇的插图,或许画家已控制不住对那些欺压良善的“鬼”们的愤懑情绪,才稍稍动用了漫画技法,将骑在猪背上的“城隍菩萨”刻画成一个竟比蠢猪还蠢的蠢货,而骑在马上站在远处的王抄手,却仍然写实,且毫发毕现、神情自若,画家的快意恩仇、爱憎分明若此。综合看来,汪子美对《赵巧儿送灯台》各篇插图的庄谐繁简,以及整体的布局和格调,似乎是早已谋划好了的。
不要在方生的时代死去
汪子美这种“变法”,其实并非没有心迹可循。他在1950年1月《大公报》上发表的《不要在方生的时代死去》一文,即对自己将来创作的发展路向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说:“当人民革命已实现完成,今天一个艺术家,如果依旧抛锚于中途或倒驰向旧路上去,无疑地,他会被翻新的历史的一页所压下去,那就是说,他的艺术生命,必将被旧的浪潮所淹没而亡了。”因此,“展在眼前的一条路,就是新现实主义,也就是唯一的我们所应走的一条艺术之路”;而他所谓的“新现实主义”,也即他自己在同文中所谓的,“是朝向人们的生产建设上,是朝向新民主的次序上,是朝向新时代的和平精神上,作着正面的激进的发展的”艺术之路,所以他呼吁并表态:“艺术家们啊,从发霉的象牙塔走出来,看看太阳所照着的我们的发展方向吧!我们既要生,也要长,绝不要在方生的时代死去!”(转引自蔚然著《汪子美画传》)这样的文字很让我感动。实在说,余生也晚,真的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怀疑他的真诚。
倘若我没有将他的意思理解浅了或错了,那么我以为,他的“变法”,在内容上并未放弃漫画(艺术)的社会功能,甚至强化了它的某些功用,比如为民间故事作插图,未尝不是对艺术“成教化,助人伦”传统的高扬;在这里,漫画和故事,质实一也,只形式不同罢了。
鲜见但却未必平凡的小花
而说到形式,从多样化到专事单线白描写实,其实也是他在艺术上的扬弃,是他自己在新社会、新时代话语表达式的一次艰难探索,无论成败与否,我们都应对其表示足够的敬意。事实上,同汪子美一起从旧社会转型过来的一大批漫画家,如张光宇、张乐平、叶浅予、鲁少飞、陆志庠、黄苗子、特伟、丁聪等等,尽管他们也都经过了艰难、痛苦的“变法”,但作品中仍然透露出了一定的解读弹性。或许,只有抱着客观、冷静的态度,我们才能读懂那些“变法”的作品,才能理解那一大批画家,从而也才会感到更多更大的读图乐趣。
我对汪子美的漫画一向感兴趣,但我的兴趣并不在探究他是“漫坛斯芬克斯”,抑或否;也不在考证他是唯美的、肖像的、素描的漫画家,抑或否。我是觉得,汪子美的所有画作,就如他辛勤培育、苦心经营的一个大花园,而我,只是站在篱外的一个欣赏者。然而幸运的是,就在他那花园里头,除却前述那些“奇花名花”之外,我还发现另一种鲜见且鲜艳,但却未必平凡的小花,这使得他的“花园”越发鲜艳夺目了。
(群山)
编辑/汪浩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