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一个姑娘在站厅里因为票务问题和站务员发生了争执，情绪坏到爆炸，吵嚷声引得众人侧目。我前去询问怎么回事，没想到她脖子一拧，又开始迁怒于我。

票的问题还需要地铁方进一步核实处理，我只能先把她带到警务室等候。这期间我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毕竟这姑娘可以说是我最近遇到的情绪最糟糕的事主了，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招来“投诉大礼包”。

好在姑娘进屋后心情平复了一些，不过也仅限于黑着脸在椅子上不发一言。我在一边看着她，觉得还是应该说点儿什么，琢磨了半天，故作随意地问道：“嘿，你今天是怎么了？”

她没听懂。因为这话似乎很奇怪，好像我们以前就认识。她晦涩且略带抵触地反问：“你说什么？”

我摊手：“哦，我的意思是，看你的样子，我觉得你平时应该是一个很好脾气的人啊，怎么今天火这么大。”

我记得她当时穿着一件粉紫色的连衣裙，上身还套着小巧可爱的镶边马甲；发型是齐刘海卷发，发梢被染成了那种在光照下如落霞一般的暗红色，看上去确有几分清纯可人。当时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找个理由夸夸她，让她高兴高兴。

她听了之后没有正面回答，不过整个人明显松弛了很多。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探讨刚刚发生的事情了。

聊到最后，我说：“就这么点儿事，你不怕气大伤身啊。”

她叹气道：“最近很烦，急躁了，跟你们道歉。”

我表面上说不在乎，实际心里也暗暗松口气：终于聊开了，否则我自己可能也会好一阵意难平呢。

随后她跟我简单吐槽了一些自己的烦心事，都是生活和工作琐碎，在此暂且不表，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最后说的话：“你知道吗，有时候我都觉得，我的感受是这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我这才意识到，正是自己刚才那句关心的提问起了作用，不过并不是如我想象那般令她高兴，反倒是勾起了她的伤心事。

其实当时我并不很认同这种感受，我觉得只有当一个人过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产生了很多任性的妄念并难以得到回响时，才会因为陌生人一句随口的关怀陷入自我感动。当然，这也可能只是她在恢复理智之后，给自己找的台阶罢了。

事过后我很快就忘了。

后来没过多久我家里换水槽，我在处理卸掉的带着裂痕的陶瓷水槽时，不小心把左手手掌划了一个大口子，到医院缝了几针还裹了一层纱布。因为当时觉得是左手无碍，便没有请假，到了站里，同事们都问怎么搞的，我敷衍了几句，便戴上白手套遮住伤口出去执勤。

很快发现事情没我想的那么简单。夏天闷热，伤口捂在手套里不仅隐隐瘙痒，在我下意识抬手给人指路，或者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东西时，还都会传来阵阵撕痛。好不容易挨过了早高峰，我扯下手套，准备回警务室吃医生开的消炎药。这时半路上遇到一位阿姨，说不知道公交卡怎么升级，我便带她来到旁边的自助机操作。

因为右手还戴着手套，我想也没想就抬起左手点按屏幕，阿姨突然惊呼道：“呀，你的手怎么啦？”

我说不小心划了一个口子。

“哎哟，你别弄了别弄了，告诉我怎么按就行。”

我说没事，真没事。

阿姨坚持不让我继续操作，把手伸在我前面，一面按上面的提示自己尝试，一面又说了很多不要让伤口着水、不要弄脏纱布之类的话，甚至还说：“我们家老头当时就是逞能，切菜把手切了，又吃饱了撑的去钓鱼，把伤口弄感染了，可麻烦嘞！”

怎么说呢，就挺温暖的。

与此同时我又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是相比起身边的熟人，似乎这些关心话从一个陌生人口中说出来更能触动我。这是怎么回事呢？

忽然想到了之前那个姑娘，想到了我对她说那句“你怎么了”的初衷，我逐渐明白了，原来身边人和陌生人的表达区别就在于，前者和你的关系是稳定且持续的，所以他们的反应你都有预设，期待值往往在下意识里就建立好了；而后者正相反，你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迎来一句恰如其分的关切，那种感觉，真的会像干热荒芜的沙漠中头顶突然飘来一片刚刚好的云，遮蔽烈日之余，好像也不那么孤独了。

（作者马拓系民警、作家）

编辑/汪浩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