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2015年某天无意间读到《异秉》,我才开始接触汪曾祺。“好的文字有粘性”,我被他牢牢“粘住”了。小说散文一本接一本地买;白天黑夜一天接一天地读。其实他的作品并不多,少而精。恬美的文字贴着生活起飞;淡雅的抒情恰似我的温柔;潇洒地做人生活如此和谐;严谨地治学文章来去分明。世人称他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我觉得他是从传统中走出的“浪子”。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只写和谐,不写深刻”。将散文写成小说,将小说写成散文。照例到此我该引用数段“老头儿”的经典语句了,但我不想这么做,原因是我会忍不住去理解它们。我有什么水平能理解它们呢?
汪曾祺的文字对我最大的影响是——更加热爱平凡的生活。平凡的生活原来可以这么美!多年前,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过这么一段话——“边城浪子沈从文,一笔带出凤凰城”,师生二人意气相通,高邮在汪曾祺笔下进入了全国人的视野。不只有双黄蛋,还有秦少游。如今,高邮人可以自豪地说,我们还有汪曾祺。谁没故乡?我们能像沈从文、汪曾祺那样爱得深沉热烈吗?多么平凡的一件事,故乡,无论身在其中还是活在记忆里,我们不妨绕开乡愁,从生活记忆中去拥抱故乡。他善于在写实中悄无声息地抒情,懂的自然懂,不懂的会因循他的文字在生活的某个时刻豁然开朗,这是反复读汪曾祺的好处。“德熙不蓄字画。他家里挂着的只有一条齐白石的水印木刻梨花,和我给他画的墨菊横幅。”不动神色吧?但你品出这句话的深意了吗?这个“老头儿坏得很”!雨天、雪夜,灯火旁,读汪曾祺,真是“清茶一杯,闲谈片刻”。我深刻感受到,汪曾祺的文字是贴着生活起飞的,他从不单独述说某种美,而是将生活中的各种美通过人物和故事,融合成一种自然和谐美。
我是个有执念的人,比如一个会做菜、懂美食的人多半是个生活艺术家。汪曾祺就是这样一位生活艺术家。《肉食者不鄙》汇集了他的四季三餐,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同时文蒸暇慰。我看过周作人的吃作、梁实秋的吃作、蔡澜的吃作……都不及汪曾祺。我怀疑除汪曾祺以外谈美食的作家都只会吃,不会做。而汪曾祺每一篇吃作,就像是个淮扬菜大厨的经验分享,兼具菜单食谱功效的生活散文谁不爱?吃上,中国人输过谁?既然是无敌的存在,我们是不是应该投入更多情怀?“浙中请馋,无过张岱。白下老饕,端让随园。”他的吃作中到处是口水,更见其在吃上遣词之能事——“一塌括子”。吴语系的人都知道这个词的威力,“你索性一塌刮子吃光算了”。想象一个人捧着大碗,吃得油汁抹淌的样子,这就是汪曾祺吃文魅力所在。我爱吃会做,四处收罗关于美食的文集,到了汪曾祺这儿才算打住。
据说人有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之分。汪曾祺意识里是儒家,那是幼功;前意识里是佛家,那是苦难;潜意识里是道家,那是生活。他从小的家境和教育让他有机会自然选择儒家。从板正地做人和严谨地治学可以看到他儿时的模样。西南联大期间,不喜欢朱自清的宋词,喜欢闻一多的楚辞,最喜欢沈从文的写作,他显得“爱憎分明”,好像一个不容易接近的人。其实不然,从他任由晚辈们叫自己“老头儿”可以看出他道家的一面,在家庭教育上他反对“条管笔直”。而他很多的小说主人公的命运在佛道之间徘徊,这是他对苦难的理解与超脱,也是他终其一生追求的生活理想,我想他做到了。在《汪曾祺自述》集中,我们看到他的人生际遇和体会。与此同时,他还把它们移植到了《人间草木》中。他喜欢偷着乐,这里藏一点,那里藏一点,看似平淡的语言和突如其来的结尾,其实是他极力控制情绪后最长情的抒发,谁能想到《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会那样结尾呢?当你读多了才知道他是多么可爱的一个“老头儿”。
现代人查阅资料多方便,以前可不容易。写文章,很多东西需要交代清楚,需要查阅很多资料,所谓“考据”,既是学问,也是功夫。无论那种问题,汪曾祺的文章中都有详实的“考据”,哪怕是方言俚语,在使用上都很讲究;地方人名,民俗歌谣等皆有“来头”,从不胡乱杜撰,正是这种严谨的治学习惯,才使得他们这代及以前的不少作家们堪当“大家”。比如《贾似道之死》、《四川杂忆》等。现在是自媒体时代,也是写作繁荣的时代,但很多人写东西比较随意,不注重“考据”,也不太习惯交代资料的真实来源,有时东拼西凑出不少笑话也无所谓。我写我心的洒脱使人看到不少奇怪的心。更有甚者,杜撰为乐。没有对文字应有的敬畏,忘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传说。
一直沉浸在阅读汪曾祺的喜悦中,冥冥之中得了他的恩惠,心里时常被他挠到痒处,使我在生活中多了一份因为平淡才有的喜悦,从此校准了对一朵花、一棵树、一片云,远山近水的关照,从此更加认真地对待每顿餐和每段文字,但从没真正有条理地梳理过他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当然,诚如我开头所言:我没那个水平。即便拉拉杂杂写了近两千字,我依然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一定的角度上欣赏了“老头儿”。没有!我可能只是被他深深吸引的同时被深深影响,这样就很好!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