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吴晶莹:想象“另一个世界”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9-29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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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这本书结缘已是几年前,约莫是在 2019 年农历春节前夕的英国。那时,每每踏进英国大大小小的书店,又或是美术馆、博物馆的艺术商店,都会与这本 T.J.克拉克的新书相遇。从起初的“不期而遇”,到后来的“如期而至”,乔托为阿雷纳礼拜堂所绘壁画《约阿希姆之梦》作为封面背景的浩瀚蓝色总会在茫茫书海中博人眼球。作为当今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史家之一,T. J.克拉克著作的学术号召力着实令人叹为观止。在这股扑面而来的蓝色“攻势”下,我毫不犹豫地将其购下带回中国,当时的我却始终未曾料及将会有幸成为它的中文译者。如今看来,个中似乎早已埋下了特别的缘分。

20世纪70 年代,T. J.克拉克在吸收和研究分析马克思主义研究路径和传统艺术社会史方法的基础上,经《人民的形象:古斯塔夫 · 库尔贝与 1848 年革命》(Image of People: Gustave Courbet and the 1848 Revolution,1973)和《绝对的资产阶级:1848—1851 年法国的艺术家与政治》(The Absolute Bourgeois: Artists and Politics in France, 1848 –1851,1973)两本著作的先后横空出世,形成了他自己独特的艺术社会史法,在学术圈崭露头角,并由此引领了当时盛极一时的新艺术史学术潮流。从那时起,他在艺术史研究领域的扛鼎之位不必多言。但弥足珍贵的是,克拉克在晚年依旧学术思考不辍,新作迭出,甚至其著作在各国翻译的速度已经远远不及他的多产。

《人间天堂:绘画与来日》是 T.J.克拉克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荣休,回到英国之后出版的新书。实质上讲,该书结构一如其 90 年代以来著作的松散,各部分内容是由千禧年之后克拉克诸场讲座、多篇论文汇集补订而成,表面看似松散,却最终聚焦于“人间天堂”这一问题。

对“人间”与“天堂”问题的思考、纠缠与完善,在 T.J.克拉克的学术研究中已经跨越将近 20 年之久,尽管他在本书开篇前言中就坦言,花了很长时间才逐渐发现自己痴迷其中。而实际上,他在此书出版之前的巨著《告别观念:现代主义历史中的若干片段》(Farewell to an Idea: Episodes from a History of Modernism,1999)结尾处的最后一句话,早已埋下了“人间天堂”的伏笔:“当下是炼狱,不是天堂永恒的拙劣模仿。”

具体而言,T.J.克拉克是借由对乔托、勃鲁盖尔、普桑、委罗内塞几位古代绘画大师,以及现代艺术巨匠毕加索经典画作细致如发的缜密考察,探究“天堂如何降临人间”这一核心主题。在克拉克看来,“天堂如何降临人间”主要包含了两个方向:其一是“人间”让位于“天堂”,“我们居住的世界可能会向另一个世界敞开——被打扰,被召唤,或被访问,并因其访问最终变得富有意义”;其二是“人间”被提升为“天堂”,“我们所熟悉的世界可能会被提升到‘一种更高的力量’,被一种能量所‘神化’,尽管这种能量最终可能来自上帝的恩赐,但在此时此地却表现为一种人类全部力量的加速、强化、溢出和增压”。

在 T.J.克拉克这里,本书所涉及的画家又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探讨了“天堂如何降临人间”的多样化路径:乔托的《约阿希姆之梦》中,约阿希姆在突然降临的天使面前,对它传达的上帝讯息表示怀疑;勃鲁盖尔的《安乐乡》,是为饕餮之徒打造的不必劳动就能饱食的疯狂天堂,却依旧未能驱散死亡的阴影;普桑的《婚配圣礼》中,圣母马利亚跪在柱廊下与约瑟夫举行订婚圣礼,在地板上的十字架和“柱子女人”的共同见证下埋下了“基督上十字架”的隐喻;委罗内塞的《爱的寓言》,缔造了一个超越于我们所有感知的、遥不可及的世界和更高的人类存在;毕加索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创作的旗帜鲜明的壁画《伊卡洛斯的坠落》,似乎已经预示着一个所有未来都已消逝的时代。

倘若要对 T.J.克拉克在《人间天堂》这本书中彰显的学术思想和方法策略予以概括,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展开,其中掺杂了一些我个人的体悟。

一是关于视觉语言的“不得不言说”和“不可言说”。相较于文字表达的直白性、确定性和封闭性,图像展现出隐晦的、缄默的、开放的视觉表达特性。正如克拉克在本书导论的开端便援引罗斯金,感觉自己已深陷绘画思想之酒的海洋,并直呼“作为对人类智慧的考验、表达和记录,绘画完全优越于文学”。作为一种再典型不过的视觉语言,绘画凭借令人敬畏且难以想象的对人类智慧的巨大投注,往往以“不可言说”的文本表征不仅隐喻式地主动遮蔽了“不得不言说”的讯息,亦有意埋下了有待人们揭开这些遮蔽的“不得不言说”的现实的种子。

由此,借助置身于一个难以用口头或书面语言表达的地方,视觉语言既摆脱了口头、书面语言的束缚,展现出一种美妙的自由,又构建出语言与现实之间一种魔法似的关系——视觉语言既偏离现实,又反映现实,甚至经由自身不断塑造现实。克拉克那一如既往地对绘画细节的敏锐洞察和对历史材料的深刻把控,使他能够无比流畅且富于想象力地将两者有效连接起来,进而不断接近那些“不得不言说”的事实。

由于“不得不言说”的事实的遮蔽,克拉克在本书中仿似化身为一位导览,一边欣然接受绘画已然提供的所有东西,一边怀揣自己所有的讶异和好奇,带领读者一同揭秘式地细细观赏、徐徐揣摩。他对绘画作品中那些往往看起来不重要却常常令人瞠目结舌的小细节给予极致的关注,仿佛督促你眯起眼睛仔细探查原作的蛛丝马迹,进而从中发现画家的真正意图。在此,视觉语言与文字语言之间的张力成为克拉克艺术史研究的焦点。

二是从既定的信仰中逃逸。通过追溯乔托、勃鲁盖尔、普桑、委罗内塞和毕加索的经典之作,关于“天堂如何降临人间”这一问题的探讨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文化信仰和政治背景中得以流转、变体、衍义。绘画作为一种叙述,其视觉修辞背后存在一套既定的信仰结构,这已是不可争辩的事实。20 世纪 50 年代,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曾在其巨著《神话修辞术》(Mythologies,1957)中以当时法国日常生活和大众文化中的诸多实例,深刻阐明了其中以“自然”装扮“历史”而投注的意识形态幻象,并将其统称为“神话”。他甚至直言:“在时事的记叙、报道中,我看到‘自然’和‘历史’每时每刻都混同难辩,我想要在表面看似得体的‘不言而喻’的叙述中重新捉住意识形态的幻象,我觉得这幻象就藏匿于叙述之中。”在捕捉和祛魅隐藏于叙述背后的幻象方面,T.J.克拉克与罗兰 · 巴特之间拥有彼此相通的浓厚兴趣,而克拉克也在书中不厌其烦地反复使用“幻象”一词。

但不同之处在于,罗兰 · 巴特确证人们无法摆脱外在强加的意识形态框架,而克拉克却能凭借警觉性和批判性,从识别、解读、剖析绘画的过程中,有力窥见画家在绘画中创造的、能够从原有信仰结构中剥离出来的“隐匿”空间。你从画家的视觉话语系统中逐渐发现,它正在以质疑和挑战的立场,从既定的信仰假设、传统和偏见中逃逸,并不断重塑被尼采界定为“另一个世界”的关于“天堂”的想象。

三是悲观主义情绪与不安感的共存和深化。20 世纪 90 年代以来,克拉克的艺术史研究和写作中时常萦绕着一种浓厚的悲观主义情绪。在《告别观念 : 现代主义历史中的若干片段》一书中,这种悲观主义情绪已有具象化的表达,“如果我能将我们时代的所有邪恶放在一个形象之中的话,我会选择这样一个我熟悉的形象:一个垂头弓背、憔悴不堪的男人,在他的表情和眼神中看不到一丝思想的痕迹”。T.J.克拉克将现代艺术审美乌托邦和在柏林墙倒塌之时的欧洲左派政治乌托邦,隐喻为一个垂头弓背、憔悴不堪、毫无思想的男人形象。在他看来,“现代主义在艺术媒介中实践着现代性的梦想,既要以符号来符指社会现实,又要使符号回归到一种摆脱了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坚实基础之中”,连同现代艺术与欧洲左派政治运动告终的 , 还有自视过高的、承诺过多的、以变革世界为乌托邦愿景的现代性。以至于,T.J.克拉克随后在《左派艺术史的终结》一文中慨叹了当前西方大众文化视域下的图像制作手段,已经让“人们越来越需要指出看与说,或词语与视觉结构之间的界限”,进而“任何一个值得称道的左翼教育学,目前都有义务与新势力产生的图像意识形态和图像生产的关系作斗争”。

本书中,这种悲观情绪与围绕“人间天堂”这一视觉叙事中的不安感知彼此纠缠和深化,是《约阿希姆之梦》中约阿希姆面对天使传讯的精神疑惑,是《婚配圣礼》中十字架和“柱子女人”佐证的马利亚与上帝携手时预示的死亡,是勃鲁盖尔在《安乐乡》中将“来日”划定为一个比“颠倒的世界”更加颠倒的存在,是委罗内塞在《爱的寓言》中对于“更高的人类存在”的既相信又不相信,也是毕加索笔下坠入黑暗的伊卡洛斯所启发的关于 20 世纪人类历史进程之巨大消极时刻的反思。

在对“另一个世界”的想象中,悲观主义情绪与不安感反复跳切,成为 T.J.克拉克体验绘画中所承载的现实主义的基调。

四是“人间”“天堂”与“地狱”,转念之间。 T.J.克拉克曾在书中写道:“‘天堂’与‘人间’之间的平衡应该是微妙的,我们在观看的过程中,随时会向任意一方倾斜。”在他眼中,“人间”与“天堂”之间是微妙的,“天堂”与“地狱”又何尝不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布莱克在《地狱箴言》中曾经慨叹:“永恒爱上了时间的产物。”这是 T.J.克拉克在《人间天堂》中曾经不止一次引用的诗句,来隐喻天堂和地狱所要取代世界的重要问题。

“天堂”无一不是“人间”的强化,“地狱”无一不是“人间”的堕落,而“天堂”与“地狱”又无一不是彼此投射的镜像。“人间天堂与地狱难以区分”,这是 T.J.克拉克在勃鲁盖尔的《安乐乡》中体味到的真谛,也贯穿于《人间天堂》一书的始末。

难得之处在于,T.J.克拉克这位善于“外求”、无限向外扩展认知的西方人,在这一过程中逐渐具有了东方人尤擅“内观”的特质。我们身处的世界是人间,是天堂,抑或是地狱,恰如《法华玄义》所载参禅的偈语“释论云:三界无别法,唯是一心作。心能地狱,心能天堂,心能凡夫,心能贤圣”,唯在于“一心”,善念是天堂,恶念为地狱,转念之间,一念地狱,一念天堂。

为此,“天堂”与“地狱”的共存和转化成为 T.J.克拉克在此书中常常提及的论调。而与“不确定性”共存的“内在性”,正是人类内心信念的投射,人心与世界互相依存,彼此印证。诚然,这是 T.J.克拉克自称“内心的现实主义者”(realist at heart)的主要原因。而他对视觉艺术的信任,正在于“它能不断唤醒我们的本真,世界的存在和实质”。

无论如何,T.J.克拉克在《人间天堂》中围绕“天堂”概念,向我们提出了一系列问题:我们应该将什么理解为“天堂”?我们应该如何塑造或期许所知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以及,此时此刻我们正在凭借自己的内心信念,为自己塑造哪一种“天堂”?

在《人间天堂》中,T.J.克拉克凭借其独具散文性的文风,以最紧张、最激动人心的形式,展现了他绵密的暗喻论证和微妙语气。确切来说,克拉克更钟爱于诉诸更多意会和拟喻的东西,让结论隐含于字里行间的宛转之中,因而平添了观点表达的晦涩、模糊和反转,以及予以概括的难度。

从最初着手翻译,到最终定稿,本书的出版历经四年时间,其间由于各种科研项目,翻译进度被严重拖延。虽然在当前国内学术评价体系中,翻译工作往往不被给予应有的重视,困境重重,但其背后所要投注的精力、耐心,并不会因此削减。翻译过程中,我深感本书文字翻译上的难度,以及克拉克为抵达结局,诉诸每一个蜿蜒曲折的视觉叙事以符号学奇迹和同义反复辩证法,而时常引致的理解上的棘手。多次的校译和更订,尤令我常常担忧因自身专业知识和语言把控方面的不足,导致错误理解了作者的叙述。可以说,对于克拉克著作的翻译是一场陪同读者的文字冒险,也是一场追随作者的思想挑战。

在本书最终付梓出版之际,疏漏或错误或许依旧难免,诚挚希望获得各位方家的批评指正。

最后,感谢北京大学出版社的充分支持与信任。感谢本书责任编辑赵维女士精研不苟的专业精神和毫无保留的付出。在她身上,我感受到了当下纸质书危机时代中那弥足珍贵的出版热情。感谢我的导师易英教授和杭州师范大学诸葛沂教授为本书撰写的专家推荐语。最后的最后,感谢 T.J.克拉克教授令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卓越思想!

希望本书的出版能够助益国内学者悉知 T.J.克拉克教授最新的学术动向,也期望本书中所举证的艺术家及其艺术作品的相应探究,将增加更多别样的研究视角。

吴晶莹

2024 年 7 月 22 日

于杭州西湖区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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