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醒来,泪水沾湿了枕头,恍惚中,我的眼前还浮现着父亲的身影,挥之不去。我是梦醒的,我清楚地记得,梦中我说我要写一本书,写一本有关父亲的书,而且书名就叫《我的父亲是一本书》,这话是对母亲讲的。
梦中,父亲正在桌前拾掇着什么,母亲正在煮面条。我说母亲你怎么早上就煮面条呀?母亲说你父亲今天要去参加县里的土壤普查,喝粥不经饥,而且他胃不好,喝粥会胃疼。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口大铁锅煮的,母亲在灶膛里添了把柴火,火焰蹿起来老高,火舌熊熊地舔着锅底,母亲就直起身子,看看锅里是否咕嘟咕嘟升起了泡泡,只有这样,她才觉得面条煮熟了煮烂了。我一看,那手擀面白而透明的,一缕缕的在锅里缠绕;那青菜绿滴滴的,在锅里时浮时潜;那菜油黄灿灿的,在锅里漂游,我心想这样的烂面条父亲吃着一定是满心欢喜的。
醒来就睡不着了,我十分想念父亲,想念已经去世两年多的父亲。父亲如果还活着,今年是91岁,他在他89岁那年的农历二月初六去世的。他走得很安详,他的遗容是跟他睡着了一样的,神情很柔和,只是脸色蜡黄蜡黄的。
到现在,我都怀疑父亲病重期间是否有过疼痛。他缠绵于病榻时,我去看他,每次我都会问他“疼吗?”他都转过头带笑地看着我说“不疼”。那笑容是让人不容置疑他的话的,我也就相信了他是真不疼。我甚至开始疑惑:父亲是不是痛神经不发达,让他感觉麻木?如果真是这样,父亲倒是到死都不曾难受的。但我又似乎清楚地记得,父亲有过呻吟声,“啊哟”,只一声,接着就是龇着牙,脸上肌肉一紧,好久才松弛下来。
其实,我知道他是在用外表的平静,隐饰他内在的疼痛,以换来我们的心安。大姐就说过,父亲住院治疗期间,炎症同时袭击了他的喉咙,他整个嗓子肿得吞不下一滴水,当大姐尝试用棉签给他干裂的嘴唇沾点水时,他本能地抗拒,且表情十分痛苦。连续好几个夜晚,有痰不能咳嗽,又严重缺水,父亲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整日整夜大张着嘴,呼哧呼哧的。
就这样,父亲都不肯在大姐面前喊一声痛。于是我就在心中下了个结论:父亲是能扛疼的,肯定能扛八九级疼痛,类似于女人生孩子的那种疼级,他是能忍受的,这非常人能够承受住的。想到这,我童年时,父亲扛疼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父亲从泰县农业局下放回家务农,参加了生产队挑河(现在我家屋后的那条长长的幸福河)。寒冷的冬天里,他挑河回来了,他穿的是一双褪色的军绿色帆布球鞋,一双灰色的尼龙袜,脚趾头处都破了,袜子上有血迹。他用热水烫了脚,坐在小凳子上,就开始用大针棉线缝补他脚底的皲裂的口子。父亲叫它“裂尺子”,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叫,大概是形容裂的口子很大吧。父亲对着煤油灯,穿好了针,他先把针在灯火上烧得通红,用他的话说就是消毒,接着就在前脚掌长长的裂口处开始下第一针,通红的针尖穿过了他的肉,他张开嘴,“哎——呦——喂——”每个字都像是用足了内功想吸进去,又憋不住吐出来了似的,听起来仿佛很轻很轻,很缓很缓,又确乎很重很重,然后嘴里发出长长的“咝——”的声音,像是在吸一口长气。那难忍的疼痛被他用一个拖长的“咝”声给代替了。第一针挖下去,第二针第三针父亲好像就不太疼了,一针又一针,接连十几针,父亲终于把一个“裂尺子”完全缝合好了,缝成了“百脚虫型“。那纵横交错的白棉线也早被渗出来的鲜血染成了酱红色,让人不免替他揪心的疼。
两只脚上父亲缝了四处“百脚”,两处在脚掌,两处脚后跟。父亲那瘦削粗糙的双脚上裂开的小口子,还有好多好多,细小的都被他忽略了,那些稍大一点的,父亲就涂点歪歪油,主要成分是凡士林和石蜡,那时是用歪歪壳——类似于大花甲壳装的。
冬天,那油凝成了固体,父亲就在裂口处先涂上一点,接着,父亲就用火柴点燃了那歪歪油,融化了的热油,慢慢流进脚上的裂口里,嗞嗞作响。这时的父亲也疼得龇牙咧嘴。待冷却下来,那裂口也就被固化的油掩盖了,父亲说好了好了。我的父亲啊,在肉脚上穿针引线,在肉沟里淋热油,怎么会不疼呢,可你就是没大声喊出来,哭出来,你真是太坚强了,太能隐忍了!父亲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太多的不幸,太多的痛苦。
讲父亲的故事,三天三夜讲不完,要是写书,那将是一本厚厚的书。今天梦醒记录下的只是那本厚书中的微小片段而已。梦到父亲,想念父亲,心疼父亲,我无法自控,一串串眼泪无声地滴落,沾湿了枕头……2024年8月23日晨
【作者简介】夏月中网名月影随形,江苏泰州人,姜堰区第四中学在职语文教师。江苏女子诗社执行编辑,江苏省诗词学会会员,泰州市诗词协会会员。热爱笔耕,在报刊、网络平台、诗词微刊上发表了不少作品。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