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邱雅芬
加藤周一(1919-2008)是日本评论家、作家、医学博士,被誉为“当代日本百科全书式的学者”“日本知识巨人”。他曾在高中时代学习过英语、德语,在大学时代学习过法语、拉丁语。1943年从东京大学医学系毕业后,任该医学系附属医院助手。日本战败后不久,曾短期前往广岛参与“日美原子弹爆炸影响联合调查团”工作,亦曾任作家堀辰雄(1904-1953)的主治医生。
1947年,与中村真一郎、福永武彦合著的《1946年:文学考察》出版,获得好评,在日本文坛崭露头角。1951年11 月至1955年1月留学法国,在巴黎大学从事血液学研究,这期间时常游历欧洲各地,同时笔耕不辍,将欧洲见闻实时传回日本。1958年放弃医生职业,开始专注于文笔活动。
关于1958年的这次重要转折,他在1968年出版的自传体作品《羊之歌:我的回想》中写道:“我不是从一个血液学专家变成了一个文学方面的专家。我没有改变自己的专业领域,而是废除了专业化。而且,我还暗下决心,要成为一个非专业化的专家。到目前为止,我写了竹内好、安保条约和源氏物语绘卷,还写了日本现代思想史和欧洲当代思潮,另外,我还在大学里教课,讲《正法眼藏》和《狂云集》。我写这些题目,并不是外部的要求,而是我自己抓住了每一个不同的机会。对我来说,这些内容之间是有关联的。这种关联性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很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而是逐渐显现出来的……”(参见翁家慧译本,331页)
上文表明加藤周一的写作范围涉及日本社会热点问题、日本古典文学、日本古代宗教、日本现代思想史、欧洲当代思潮等诸多领域,这应该是这位“知识巨人”诞生的秘密之一——打破时空壁垒、融通诸多学科领域、避免专业束缚,这也为其展开独立思考提供了丰厚的知识储备。此后,加藤周一坚持以宏阔的视野展开文明批评,成为代表战后日本的著名评论家,并曾在加拿大的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德国、英国、美国、瑞士、意大利的诸多大学及日本上智大学、立命馆大学等诸多高校任教。2004年成为维护和平宪法“九条会”的发起人。
加藤周一著述丰硕,有《加藤周一著作集》(全24卷),其中《日本文学史序说》上下二册(1975-1980)已是日本文学史、日本思想史领域的经典之作,至今仍然具有强大的引领意义。或者说,该书领先于时代的价值,在其出版将近50年后的今天才开始揭开神秘的面纱。《日本文学史序说》已有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罗马尼亚语、中文、韩语等诸多版本。其中,法国比较文学大师艾田蒲(1909-2002)为二册法语版中的一册写了序言,《日本文学史序说》的学术品质及其所具有的宏阔的跨学科视野可以略窥一斑。
加藤周一本人对《日本文学史序说》亦喜爱有加,这从他在2003年9月,以84岁高龄,连续五天与白沙会会员畅谈《日本文学史序说》书里书外的那些事、那种热情可以略知一二。那五天的畅谈记录汇编成了2006年出版的《〈日本文学史序说〉讲演录》(『「日本文学史序説」補講』),亦是加藤周一生前出版的最后两部著作之一(另一部是2007年出版的《日本文化中的时间与空间》)。所谓“白沙会”,即“加藤周一读书会”,于1989年成立于京都白沙村庄,故得名。会员来自不同领域,有教师、学生、家庭主妇、编辑等。
加藤周一在《〈日本文学史序说〉讲演录》中,不仅深入浅出地说明了《日本文学史序说》的写作方法,还畅谈了艺术、文化、政治、社会,展现了作为现代经典的《日本文学史序说》的当下意义。实际上,书名中的“序说”二字中就隐含着作者独立特行的创新意识。在《〈日本文学史序说〉讲演录》中,加藤周一指出《日本文学史序说》中的“序说”二字有“序言”之意,意味着提及“日本文学史”时,他指的是什么?他是怎样理解日本文学史的。也就是说,《日本文学史序说》即“日本文学史导论”或“日本文学史导读”。开明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叶渭渠、唐月梅夫妇合译中文译本总字数65万字。以如此鸿篇巨制重新思考“日本文学史概念”,可见作者超越时代的思想力度和问题意识。
事实上,日本文学史写作始于日本迈上“脱亚入欧”之路的明治时代,是明治日本建构现代日本文化身份的重要路径之一。这种明确的目的指向,使得一般的日本文学史叙事带上了诸多的建构色彩。例如,对千余年来一直占据日本高尚地位的汉文学的“遮蔽”即其重要特征之一,抹去“汉文学”印记,建构一种以“和文学”为中心的日本文学史是明治日本向西方展示自身文化软实力的重要举措之一。可以想见,洋洋洒洒数十万字的“导论”或“导读”中,隐含着怎样的思想力度及学术气魄。可以说,有关《日本文学史序说》的相关思考和写作也是一次对日本文学、文化历程的回溯之旅。成田龙一将“知识分子论”作为加藤周一毕生事业的关键词,认为加藤周一长期以来的问题意识聚焦于知识分子问题——知识分子的责任是什么?知识分子的生活意味着什么?且加藤周一的知识分子责任论扎根于其战争体验。基于这种认知,成田龙一指出《日本文学史序说》“虽然是日本文学史,但也可以作为加藤的实践来把握。”成田龙一洞察了《日本文学史序说》的“实践”色彩,这是颇有见地的观点。
加藤周一在《〈日本文学史序说〉讲演录》中公开了《日本文学史序说》的写作方法,主要有以下几种方法:
(1)明确指出日本文学具有用“日语”和“中国文言文”两种语言进行书写的传统特质,即日本文学包括“书面文学”、“成为书面文学的口传文学”、“中国文言文书写之物”三类。加藤周一将这三类都纳入思考范畴,回归了历史的本然,也极大地拓宽了日本文学史疆域。重新发现日本文学史中的“汉文”书写传统成为其重要写作方法之一,这亦是对历史的敬畏,也是其学术诚信的展现。
(2)导入马克思主义理论,关注日本内部的阶级性。这样可以避免由“贵族中心主义”或“城市中心主义”导致的认知误区,有利于进一步发现日本历史上的“庶民文学”或下层武士儒者的“汉文书写”。这也是一种宏观考察日本与世界的有效视角。
(3)重视外来文化。希望了解佛教、儒教等外来文化进入之前的日本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以把握日本文化原型。加藤周一认为日本文化产生了许多高度洗练的东西,如天平时代的佛教雕刻、平安时代的《源氏物语》、江户时代喜多川歌麿的木版画、明治时代的夏目漱石文学和森鸥外文学等等,且造就如此成就的背景与作为南京大屠杀背景的日本文化是一致的。加藤周一希望把握日本文化内核。他为此采用“矢量结构”模式进行了深入详尽的分析,一步步推断出日本文化原型具有此岸性、具体性、实际性、个别性的特质,为学界提供了进一步思考的契机。
(4)尽量拓宽“文学”定义,这与第一种方法具有相通之处。明治维新后,日本文学的定义日趋狭隘,极力排斥哲学与社会问题、排斥汉文,语言即日语、内容即美学,使得深刻的知性思考难以进入文学领域。加藤周一力图改变这种闭塞状态,希望将汉文书写、庶民文化等等,一并纳入考察范畴,尽量拓宽“日本文学”定义、拓展“日本文学”疆域。在历史上,日本曾经长期用“汉文”书写哲学、表达思想,所以将“汉文书写”纳入视野时,日本文学将呈现出诸多的知性色彩,一改没有思想、没有深刻哲学的性格。
(5)尽量采用客观、理性的叙述方式,力图使其写作呈现出一种普遍性。例如,在时间表述方面,加藤周一采用了诸多国家共通的西历,这样有助于把日本文学置于更为宏阔的“世界视野”中进行考察。
笔者认为,加藤周一超越时代的思想力度与其明晰的问题意识密切相关。如上所述,加藤周一长期以来的问题意识聚焦于知识分子问题——知识分子的责任是什么?知识分子生活意味着什么?《日本文学史序说》具有鲜明的“实践色彩”,天然地具备了超越时代的思想力度。
此外,作为一名医学博士,加藤周一能够有效打通科学思维与文学思维,其视野更为宏阔,思想力度更为深刻缜密而富于前瞻性。例如,他在思考日本文化原型时,采用了文学思维者鲜有的“矢量结构”模式,富于科学性与逻辑性,且富于成效。基于其卓越的外语能力及独特的思维能力,加藤周一还善于使用各类字典、词典,这也是一种融合科学思维与文学思维的思维方式。例如,仅仅为了阐明“文学”与“历史”等概念,加藤周一就广泛运用了日本《大汉和辞典》、美国韦伯斯特词典、法国罗伯特词典、日本平凡社《世界大百科事典》等,可见其宏阔、缜密的思考力度。
在《〈日本文学史序说〉讲演录》中,加藤周一指出如果希望理解现状,就有必要理解文化传统,由此展现出一种具有延展性的、漫长的时间意识,这也是一种贯通“传统与现代”的意识。加藤周一认为文化传统不只是理智、逻辑的东西,同时还包含着感情,还有感觉心理,深入理解文化传统的最有效的方法之一是文学史分析,可以将政治性、经济性的“现实世界”与文学性、艺术性的“表现世界”的连接起来,可见其思想的力度与深度,同样展现了兼具科学思维与文学思维者的某种优势。
加藤周一温和的语调中不乏犀利的洞察。当白沙会会员请他谈谈为什么在《17岁读书指引》中为日本青少年推荐《论语》一书时,他直截了当地指出“近代日本文化的可疑之处是没有作为经典的《论语》”,还指出“没有共通经典的社会接近野蛮”。这是这位知识巨人富于睿智的赠言之一。实际上,加藤周一不仅熟知儒学经典,他还具有丰富的佛学、基督教神学、马克思主义学养。在离世前几个月的2008年夏季,加藤周一接受了天主教洗礼,成为一名天主教徒,据说他的母亲、妹妹也都是天主教徒,这或许是对家族信仰的一种皈依。然而,从《〈日本文学史序说〉讲演录》中展示出的加藤周一的新教、天主教观可知,这或许也是一种示现。在这个偏执的时代,他竭力在知识与人文关怀、此岸与彼岸、战争与和平之间架起一座座沟通的桥梁。
加藤周一在更为宏阔的时空坐标中思考日本文学发展轨迹,对日本文学史的固化叙事模式提出了质疑。加藤周一的质疑基于明治维新前日本漫长的汉文书写传统,具有回望传统、还原历史的客观性,其文学意识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搭起了一座坚实的思想之桥。大江健三郎认为加藤周一是一位真正的知识分子,希望日本不断出现新的加藤周一,希望首先产生十万名年轻的加藤周一读者。本人也希望加藤周一拥有更多的中国读者。因为他是一位睿智的长者,在西方文化盛行时代,能够基于日本知识分子的立场,独立特行地回望日本漫长的汉文书写传统,重新发现中国经典《论语》中的智慧,并希望将其发现传递给日本青少年一代,留下了诸多宝贵的思想遗产。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