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刘达
我们习惯把政治正确称为正能量,其实在日常生活中,那些有趣的人也是我们需要的正能量。什么才算有趣的人?有他在,郁闷的心情得到化解,有他在,氛围变得祥和,有他在,清汤寡水也适口受吃……
我“跌”进社会,就有幸遇到他。
之所以叫“跌”,因为我参加工作的那个夏天,生活费还没到手就病了,医生说病因待查,就把我留置在厂办医疗所病床上。当时是周日,护士都“劳燕纷纷飞”。我头痛的厉害,又人地生疏,想家想父母,不禁无声地抽泣……泪眼中有一个人站在我的床前:“啥毛病住院?”“头痛……”婆娑中是一个剃着平头的壮实汉子,伸出厚实的手掌按在我的额头,顿觉前庭被厚茧像锉刀拉了一下:“嗯……接近地表温度。”他倒像公社的赤脚医生,从网兜里摸出一瓶万金油,眼神透着关爱:“37度……你留着涂,缓解一下。”这是一瓶“虎牌万金油”,在60年代是金贵的居家保健品。我小的时候家里也有一瓶,是大伯从香港辗转寄回来的,父母就像救命仙丹一样,一用完就锁进抽屉……从年少一直用到我离家,它“老人家”都还“钗于奁内待时飞”……见我犹豫着不敢接。他随意往床上一扔:“我要去游泳,防小黑虫的,你先用着……”并揶揄:“男子汉大豆腐,又没被黄世仁欺负,扭捏得像喜儿。”
我涂用后得到缓解。便把它塞到枕头底下,让我没想到的是,当我去外面吃饭回来,万金油居然不翼而飞,急得我几乎抓狂,用头撞墙的心都有了。整个晚上,我都在半睡半醒之中寻找……奇怪的是;后来几天都没有见他来找我?那救命仙丹”恍惚间是虚幻梦境……
后来我们遇见了,心怀忐忑地要赔他钱。他用漫不经心,但又仔细观察的目光打量了我:“谁用不是用?拿走的人,肯定不会拿它夹馒头吃掉……”他看着我一副无助的样子,调侃说:“这人性子急是急了一点。待你病好了,再拿也不迟,这样你也不会这么着急……”说着自己先笑了。他连重话也没讲一句,我疑心这东西不是他的。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他才大我五岁,二级钳工,也是住单身宿舍。
交往久了,这才发现,无论是男女青工还是豁牙老师傅,跟他总是欢声笑语……当时有一首革命歌曲叫《见到你们格外亲》,我觉得可以套他头上。尤其那些女青工,有的硬要给他洗工作服,有的一有好吃的就往他口袋里塞……看得那些单身汉真是羡慕嫉妒恨哪。为此有个比他高一个头的同龄师傅还跟他干了一仗。那时厂里的工人几乎来自五湖四海,他见到上海人“赶”上海话,遇到福州人“供”福州话,跟闽南人,莆田人,也“剪”得不亦说乎。他广东祖籍,父亲是归侨。那年头,他的短板;就坏在归侨上……
文革初期,厂里掀起了“群众斗群众”的高潮。他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早惹得领导不爽,再加上随身总带着一部漂亮的短波段半导体收音机……这些貌似“里通外国”的“零部件”一经“组装”,就活脱脱“牛鬼蛇神”的组合体,嵌上白袖章管制劳动(其实他与父亲早已不见十几年)。我看不出当时他心里的活动轨迹,从表面上看;他还是那副“谁用不是用”无所谓的样子。在挖土方时居然领头唱起用《大生产》曲调,自配词的夯歌……我一直咂摸他时乖命蹇时的精神支柱在哪里?在他的好心态影响下,“牛鬼蛇神”团队里的“坏分子”也时不时笑出了“獠牙”……
有天早上,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儿到厂办公室。大大方方地说自己是他的女朋友,听说他被审查,想了解一下……这女孩五官周正,落落大方,说起话收敛而条理清楚。我为他高兴的同时,又担心这么一来,他们就可能从此“再见”了。
七十年代初,他们喜结连理。那样一个美丽、知性,教养,学养俱佳的女孩儿,居然对一个被贬到“另类”队伍中的他,矢志等待。可见他们俩;前者内心世界强大无比,后者人格魅力卓荦冠群!今天,他们早已进入“绿宝石婚”。每当昔日工友聚会,看着他的妻子陪他前来,我的心里总是十分感动。他还是那么诙谐,指着娇妻说:“她是我的阿姨”。他的这个“阿姨”可是退休的高级教师呀!
当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和他都被发配到农场种地。跟他在一起我觉得每天的时间过得飞快……再苦再累,饥寒交迫,在他面前都不是事。比如粮食不够吃,一点油水都没有。他带着我到稻田里,对的稻草垛用脚猛踹……那些田鼠会惊慌失措地分头鼠窜。我们追着赶着,一脚踩死一只,一脚踩死一只……然后剥皮,斩去头尾爪,撒些盐巴,清水炖煮,实在是美味无比……还到田间叉泥鳅,抓田鸡……在他的指导下,我还认识了许多草药……把清苦的日子,过的如此精彩,靠的就是精神上的乐观。让我领受到“雨天”来了,不就是撑把“伞”的事?“下雨”咱就心平气和做“下雨”时该做的事……“太阳”不会永远躲在乌云里。
每天傍晚,在他的敦促下坚持洗冷水澡。有一天,飘着细细的雪絮,冷水冲到身上,脖颈间冒出细细的白烟,一个路过的农民大叔,惊讶地问我们,水管里是否出热水?他故作神秘地告诉农民大叔,不要声张……那大叔伸手往水龙头一探,像是被刀割了一样,不禁“呀”了一声大叫:“不能这样洗,到老了你们会得关节炎的。”现在他都82岁了,还壮如牛犊,我基本还能健步前行。这都得益于他的行为方式对我的影响。
在刚参加工作,就能碰上一个有趣的人,对我是福气。相处十几年,他对我只是关爱,没有需要。他那在任何时候都能从容应对的人生态度,对我的为人处世影响深远。
现如今,他这样的人已经成了“稀有动物”。我也一直努力做一个有趣的自己,这不仅仅对旁人,也是对自己有益……
从他八十多岁了,夫妻恩爱,体壮如牛,就可以看出老天垂爱的是什么类型的人?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