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耘禾
前些年“断舍离”进入我们视线之后,很快成为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流行起来。那时的我们享受着物质的繁华,对蒸蒸日上的未来充满憧憬。拥有更多、更好,似乎是每一个人的追求。年轻人对于生活的新观念,总是相对容易接受;就像对破旧的物品的态度,坏了直接扔掉,而不是修一修。
现在据说开始流行“一周不买”“一月不买”活动,断舍离又不流行了。
老一辈人是基本不认同“断舍离”的。我的婆婆至今去超市的习惯,还是看到新鲜的好猪肉要买下来,全然不顾我们家距离超市只有500米路程这一事实,自然我们家的冰箱里,永远放满了冻肉。婆婆说,她年幼时曾亲眼看到一个人,把一颗已经被踩到泥土里的红枣捡起来,用衣襟擦一擦塞进嘴里。
先生生于1974年,小时候家里买了一捆葱,绑葱的是几棵黄豆秧,上面还残余了几粒黄豆。先生的父亲,把它们摘下来放到东北室内取暖的炉盖上面烘烤,烤黄豆的味道至今在先生的记忆里飘香。
我的母亲也一生节俭,很少“扔东西”。她曾经跟我讲,那时家里孩子多,布票少,希望能有一块花布做衣裳的渴望,一直萦绕在她少女时期的心头。结婚成家后,她和我婆婆一样,箱子底积攒了很多块的花布,很多的毛线、毛料(羊毛布料)。
那时候,家里的每一样物品,都珍稀无比。不小心弄坏家里的东西,会招来母亲严厉的责备。我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童年时期的我,到底弄坏过什么。在这样的家庭之下长大的我们,对于“糟蹋”东西,都怀有深深的恐惧。如今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建立了自己力所能及的生活,偶尔也还是会活在当年的生活习惯或者说阴影之下。
有一个跟我同年的朋友,因为在几个城市多次搬家,很多物品,都装在巨大的纸壳箱子里,从未打开。据说按照收纳达人的建议,半年不穿不用的物品,就应该果断处理。而这位朋友在长达五年历经三个城市的各种搬家过程中,从未丢弃一点点过往。我们在聊这件事时,她说,“对我来说,这就是我过去的生活”。
我特别理解这种感受。我也保留了很多过去生活的痕迹:高中时期的成绩单、大学时期好朋友的通信、各个时期的明信片、各种旅行的纪念品……我的家里还有父亲留下的几百册发黄的老书和我大学以来不断购买的几千册的新书,以及先生从青年时代一直喜欢积累至今的几千张CD……收集,大概已经是刻在人类DNA里面的习惯,毕竟曾是原始人的我们的祖先,要囤积各种物品,随时防备严酷自然的挑战,它们被叫作“生活必需品”。
可问题是,其实我们的生活根本不需要这么多东西。假如你有过旅行或者住院的经历就知道,人能随身携带的物品,实在有限。尤其是住院,穿上病号服,随身物品只能放在床头的小柜子里,让人更深刻的感到,一切都是身外之物。
服装是最容易产生冗余的,它有可能大了、小了、肥了、瘦了,最主要是不流行了。有数据显示,目前世界上的纺织品污染,已经达到令人触目惊心的程度。而时尚作为消费社会巨大的一环,仍然在奋力告诉我们每一个人,“你的穿着就是你外在人格的体现”。潜台词是,如果你穿着过时,你的认知和你的观念也是一个落后的人。简言之,你OUT了。不被潮流和群体认可,也许是人类内心深处另一种深深的恐惧。
据说村上春树有100多件T恤衫,可以一个夏天不重样。
有另外一个90后朋友,她说她最解压的方式之一,就是整理和收纳。把“断舍离”作为一种个人物品处理方式,是对事物的断绝、舍弃和抛离,也是对自我经历和日常生活的重新梳理。这个问题的核心就是,什么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
生活在一个广袤富饶、享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家,又拥有经历过物质匮乏年代的父母,甚至自己也在这种阴影之中,对“物”的执着和占有,真的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人大哲学系王小伟教授在《日常的深处》这本书里,提出一个很令人感动并信服的观点:老年人囤积东西,是因为“可能将来用得着”。这里有一个隐含的意义在里面:老年人仍然是有将来的人。他们不认为自己时日无多,而仍然努力为未来做好准备。这是我以前从没想过的角度。年轻人不会想这么多,但是当我们仔细想想,就会对长辈的囤积,有一种温暖的接纳。
断舍离也是断绝和舍弃一切“有毒”的关系,换句话说,可以叫放弃“沉没成本”,生活需要轻装上阵。有时太过沉重的过往,会成为迈向未来的羁绊。放弃不需要的东西,才能得到真正重要的东西。我们不需要用不断地获取和占有来获得安全感和满足感,一个坚实、稳定的内心,才是一切力量的源泉。从内心中获得力量,而不是从对外物的占有中获得力量,我们的人生才会因此轻盈而充满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