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宋英:晚 景
作家联盟 2024-06-22 20:00

口宋英

表哥撩起门帘,笑眯眯地走进我家。几年不见了,他瘦削高挑的个儿依然挺直健朗,清癯的面颊,灰白大背头,一套夹克装得体合时。

“快上炕!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好稀客!”我边说边帮他脱鞋子,递烟,沏茶,我们盘坐在老家的大炕上聊起来。

表哥是乡下人,在农村当了一辈子教书先生,熬到中心小学校长位子退休。他生性耿直善良,温文尔雅,朴素诚恳。和长他两岁的结发妻子育有三子,孩子们个个争气,学有所成,早已成家立业,天南地北在外发展。退休后,老两口在家栽树、种地、养羊、喂鸡,过着半农家日子,把新建的五孔出面石窑大院收拾得一清如水,还挖了口旱井,辟出小菜园,栽了几棵枣树。秋来菜蔬绿茵茵,红玛瑙似的枣子压弯枝条。陕北人家,虽无良田美池翠竹环绕,却也不失为冬暖夏凉,古朴舒适的美丽家园。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好景不长,不几年发妻身子骨渐衰,腰弯腿疼,喘气不止,只能拖着病体勉强做简单饭菜,整天不是躺在病床上,就是卷伏在门前椅子上晒太阳。又过几年,她干脆撒手人寰。

妻子走了,这美丽家园顿时失去了神采,像一座荒无人烟的空城,住得人心慌。表哥想,自己有一份工资,还有点积蓄,来日无多,就搭乘孩子们的小船,这里游游,那里转转,间或也在老家住一段,凑合着过吧!

他只等儿子们接自己去城市享老来福。

然而没有!安葬毕母亲,孩子们匆匆告别了父亲,携妻带子各回自己的安乐窝去了。

表哥心寒极了,再也打不起精神去山里作务庄稼,伺弄树木。“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呀?”他悲伤得老泪纵横,夜不能寐……

清晨起床,水缸里一滴水也没有了。表哥下山挑水。担子仿佛突然沉重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出了一身汗,头昏脑胀,才将一担水挑回来。几十年的轻车熟路,怎会感到体力不支?他十分沮丧。亲戚都劝他别再受这份罪了,到城里享福去,住楼房,水电柴炭不用愁,还可以买现成的好东西吃。穷家难舍,故土难离啊!老院是他一辈子的“存款”,是他的生死家园,怎么能说离就离开呢?再说城里无亲无故无房,怎么住呢?他处理了家里所有“长嘴的”来减负,挣挣巴巴,又当婆姨又做汉,过着艰辛泼烦的日子。渐渐的,身体每况愈下,血压高了,气管炎犯了,咳嗽起来胸痛气短,脖子扯得像大雁,精神也和身体一样溃了堤坝,垮了!他拄着拐杖,整天看太阳数星星,等着闭上眼睛的那一天。

终于,他的儿子们觉得该为父亲做点什么。他们凑款在县城买了一套两居室,把父亲安顿进去。

适应了一段,果然觉得城市生活方便。水不用挑,要多少有多少,火不要生,大小自便;冬有暖气,夏有空调;风吹不着,雨打不上,关住门吃了,关住门拉了,方便得有点奇妙。花花绿绿的街上,要啥有啥,粮不要种,面不要磨,菜不要浇,有钱就行。

更好的是,街道的一角,有个退休干部“议事堂”,就像农村大槐树下避暑胜地。风和日丽的日子,饭后总有一些干部穿着打扮的人,或坐或站或蹲,在那里说笑聊天扯闲。表哥拿着小板凳悄悄坐一边,洗耳恭听。于是国家大事,县上新闻,家长里短,逸闻趣事,段子笑话、一并了然。又开眼界又开心。

有一天,他们七嘴八舌聊起丧偶找老伴的事,多数人认为,现在医疗条件改善,人们比过去长寿又健康。老年应当有个伴,应当续弦,一世的儿女比不上半路夫妻。话题说到表哥痛点上。想起自己几年的独居生活,泪往心里流!自此,他萌生了找老伴的念头。

城市生活虽然方便,衣食无忧,但太孤独。每天在“议事堂”,自己只是个听客。说不上话,大脑、口舌的功能都退化了。再说,实在需要个知疼知热,互相照应的亲人。这是儿子们想不到的。时光紧迫,他脑子里搜索着认识的丧偶空巢女人。

一天下午,他在河畔溜达,偶遇在杨村教书时认识的一位家长

——长辫子俊女人月爱。十多年不见,她又黑又瘦又老面,脖子后的一束头发像猪尾巴。原来她的农民丈夫去世不久,自己也心急火燎生了一场病,现在暂住县城女儿家。

相似的命运使他们同病相怜,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在黄河畔的鹅卵石上,头顶蓝天白云,面对滚滚的母亲河,表哥拉住月爱的手,对老相识表白衷肠:“妹子,你的情况我晓得。咱俩一块过吧!不用怕,你的生活我来管。”表哥低沉但坚定地说。

月爱脸上的凄怆渐渐散去,没有说话,泪眼婆娑闭目抿嘴默默点头。

双方的儿女没有反对。等月爱的丈夫过了周年祭日,他们就登记结婚了。请几个朋友吃了顿饭,欢欢喜喜迎接月爱来到表哥的新房居住。

月爱是表哥年轻时心仪的女人,表哥是月爱村里德高望重,受尊敬爱戴的好先生。两人都十分满意。婚后,表哥像年轻人一样,给新嫂子全配三金(项链、戒子、耳环),换上时尚老年服装;自己也脱掉陈旧褪色的蓝制服,换上夹克装。新生活为两人换上好心情。苦水里浸泡过的两个老人,无比珍惜这迟到的好光景,彼此体贴入微。

有老伴的女人也像宝。为了调理月爱的身体,表哥订了从来没有喝过的牛奶。月爱也不厌其烦地每天炖一碗冰糖蜂蜜雪花梨,为丈夫止咳化痰,缓解老年支气管炎。他们相敬如宾,形影相随,一起河滩晨练,一起上街买菜,一起做饭、一起广场遛弯……引来老年人羡慕的目光。古人说,养怡之福,可得永年。一年半载后,奇迹出现了,两人从容颜、身体到心理、精神,有了质的提升,一下子好像都年轻了许多。

熟人都说他们有老来福。“议事堂”朋友戏言:“哈,怪了!有了新老伴,像打了鸡血,让老年人起死回生,重新焕发活力,‘年轻’一回。”“嗨!这就是陪伴的力量!一加一,大于二。哈哈!……”

“哦,恭喜恭喜!这些年,哥哥沧海桑田,总算功德圆满,觅得良缘。”听了表哥叙述,我高兴地说。“不过,据我了解,好多再婚老人,关系难以磨合,磕磕绊绊,相处寡淡,分手率蛮高。你们怎么能这么合拍呢?”

表哥说:“处不到一起,多半为钱财。低防小气,互不信任。我俩都老实,谁也不算计谁,以心换心,真诚相待。就我的工资,交给她,相依为命过日子,再给她节余一点。将来我要是先走了,还有公家的家属补助、老龄补贴,她就能凑合过日子。儿女也支持,我们不给他们添负担。”

“那房产呢?老年婚姻纠纷多半出在财产上。”我瞪着眼睛疑惑地问。

“我没有什么财产,我们住的房子,说好了,以后不住了还给儿子们。农村的房子不值钱。”表哥坦然地说。

我心释然!我明白了,真诚的力量无比巨大,它能打开彼此心灵的两扇门,将私心排斥在外,相融相通,成为一体。这是夫妻同生死共患难的基因,也是成功黄昏恋的基因。

几年后,当我又一次回老家,路遇表哥两口子,表哥已在轮椅上。突如其来的脑梗,让他半身不遂,起居艰难,吃饭、穿衣、学步、如厕,样样不得不依赖老伴。表嫂推着他,轮椅上还挂着拐杖和一袋鲜菜。见到我,表哥十分激动,努力向我诉说对老伴的感激。表嫂微笑着,给他擦去口水……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由衷地感动,泪水涌上双眶!多好的一对老人!时至齿豁发白,风烛残年,他们仍然像原配夫妇一样,不离不弃,有情有爱,水乳交融,是前半生多少善举修来的好姻缘、好福分啊!

作者简介:宋英,陕北吴堡人。原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古籍研究所副研究员。发表散文、随笔多篇。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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