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清瑞
我一直想写写久远的故乡。
说故乡久远,因为那是父辈们的故乡,我出生之后再没见过故乡原来的模样。我只能从父亲经常讲述的往事中攒起来一些故乡记忆的碎片,从父辈们日常聊天的片言只语中拼凑出一些故乡的片段,从村庄旧日的留痕中一笔一笔复写出故乡的原状。
故乡曾经是一座古老的村寨,四围建有宽厚的寨墙,东西两头皆有高大的寨门,上面还有坚固的门楼,四角分别突出四个炮楼,可以形成交叉火力,让盗贼在寨墙根下无处藏身。寨墙外挖了两道深深的护寨海子,寨门前亦有两座吊桥。或许有人会说,这哪像一个村庄,分明就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
进入村内是一条宽阔的大街,村里人习惯叫它“前街”,北面还有一条后街,前、后街均有小巷相通。古巷深深,尽管带着日暮的苍凉,却也能感觉到那里依旧保留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话语声响和行走足迹,似乎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有一种实在的温暖。即使那些残垣断壁已被风雕雨蚀,还依然保留着当年的气魄,隐隐约约诉说着岁月的漫长和世事的沧桑。
村子中间居住着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楼院里”,一排排错落有致的青砖瓦房和楼宇耸立在高远的蓝天下,覆盖房顶的青瓦如同游弋在光阴长河中的黑鱼,静静地伴着时光漂浮。似乎还能看到“楼院里”唱堂会的情景,那个绰号“大金牙”的河北梆子剧团的旦角在宽阔的庭院里舒展长袖,边唱边舞。虽说村人们叫她“大金牙”有失文雅,但毕竟乡野之人粗犷惯了,并不影响她在人们心目中的美丽形象。她长相娇美,唱腔圆润,时而用“大本腔”,时而用“二本腔”,口腔共鸣,激昂高亢,优美动听,赢得院内院外连声喝彩。最喜欢她的应属当家的老太太。老太太既喜欢她的戏更喜欢她的人,直接认了干女儿,拿出“一掌子银元”的见面礼。无奈艺人行走江湖,不可能被一时一地羁绊,不几天曲终人散,远走高飞,再无音信。
“楼院里”东边也是一大户人家,因靠近东寨门,号称“东大门”。他们多是平房,家有诸多良田,以地为生。“东大门”东边有座油坊,抑或是“东大门”的,这个没有经过考证,但我知道那是全村榨油的地方。春末收了油菜籽,秋天收了大豆,都放在油坊里榨油。石头做成的油碾磙子又高又大,几乎像现在压路机的大轮子。油碾用人力难以推动,要套上3匹牲口。2匹马1头牛是标配,牛当然要在中间,以免马儿使性子拉偏了油碾。
村庄东南角有一座高大的庙宇,即“关帝庙”,也称“关老爷庙”。据说“新文化运动”兴起后,我爷爷暂借庙里厢房临时作为校舍开始创办教育,不久爷爷筹资在自家附近建设了正规校舍,这是后话。
“楼院里”西边就是我爷爷家,因距离西寨门较近,村里人称之为“西大门”。不过,我爷爷从不认可,他经商起家,土地很少,不敢以“大门”称之,还笑说“什么大门不大门的,谁家的院子没有门啊?”
我爷爷在自家南边建起校舍20余间,招收学生120人,后又继续扩建,县里挂牌“金乡县第二完小”。实施男女同读,免费教育,无论本村外村均可入学。聘请周草庙的周先生担任校长(周先生系金乡县早期共产党员,曾任区委书记,1948年英勇牺牲)。学校迎门墙上曾书北宋张载的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村里院落齐整,无论穷富皆有门有院,不会从当街看到屋当门。家里饲养的猪羊及鸡鸭鹅全在院墙内,柴火更是放在院里,街巷里看不到一根柴火棒。大户人家还有单独的柴火院,顾名思义专门放柴火。而小户人家宅基少,除了住房,只剩下不大的当院,柴火自然要垛在屋山头或墙角里。因为收成不好,柴火也显宝贵,人们爱惜柴火就像爱惜粮食一样。如果谁家院子里有个大柴火垛,那就不愁烧锅,心里一定会美滋滋的,说话也很有底气。或许村人们懂得,有柴才能有烟火,才能有温暖,也才能有生命的气息。
三口老井分布在村子的西部、南部和东部,供村里人日常用水。老井青砖砌壁,青石垒台,深不见底。从井台往下看,水清如黑墨,不时地泛着水花,那是从井底深处通过泉眼冒出的水流,犹如一朵朵美丽的莲花。每天清晨,晨曦刚刚把金色的光线抹在树稍头上,老井边就开始热闹非凡,人们排队按序打水。一桶桶清凉的水用井绳拽到井台上,再用褐黄色的扁担挑起。扁担压在人们肩上,或许年深日久已成习惯,人们似乎感觉不出它的压力,只在忙碌的脚步中颤颤微微地显现出力的音符。
前街路南还有几亩菜地,笔直的畦埂划分着各自的片区,分别种着不同的菜蔬,片与片之间还有尺许的小径延伸至菜园的深处。春夏时节这里最为生机盎然,处处都铺张着浓浓的绿色,至仲秋才转为枯黄,等到冬季收了白菜和萝卜,便又略显萧条。可不久,等正月十五元宵节过后,荠荠菜、水萝卜棵和七菜芽等带着一股生命的张力,迅猛地破土而出了,于是又有了绵绵的绿,春天也就渐渐开始渲染了。
村子西部还有一池荡漾的水,大家都叫它西坑。不知西坑有多少年的历史,似乎有了这个村庄就有了西坑。西坑与外面的河流并不相通,常年积累的雨水竟能填满这个四方形的坑塘。坑里有鱼,只是少有人捕。在月华如水的夏夜里,偶尔也有银光跃起,划一道残月般的弧线,瞬间又沉入坑底,让水面的好多波纹像花儿一样层层开放。西坑四周岸边杨柳依依,众多鸟儿乐于在树枝杈叶间栖息。最美莫过于夏日的傍晚,从各家老厨房里升腾的袅袅炊烟在半空中打着旋儿,与西坑上空蒸发的水汽相融,在夕阳的映照下,在晚霞的衬托下,在坑边杨柳树的梢头幻化成如梦如幻的彩色雾团,虽停留的时间短暂,但美轮美奂的意境却让人终生难忘。
岁月流转,世事无常,沧海桑田……
久远的故乡,虽然您在我心中远如烟云近若梦幻,但您毕竟真实地存在过,如同天空虽然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鸟儿一定曾经飞过。
久远的故乡,我虽从未与您谋面,但确实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或许正是代代传承的基因和血脉。岁月已老,但历史依旧鲜活,久远的故乡肯定会携着光阴的味道一直往前走!
2024年3月9日夜
作者简介:耿清瑞,男,山东金乡人。现任金乡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耿清瑞散文小说集》、散文集《那一抹永远的乡愁》、《生命中最美好的岁月》和《堂屋阳光》。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