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奋斗
今年元旦,我上白班。不仅如此,大年初一,我还是白班。你看我这运气,好不好?
三十多年了,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元旦,多少个跨年夜,多少个节假日,是在火车上,或者公寓里度过的。火车司机嘛,工作性质决定的,越是逢年过节,我们越忙。再大的日子,对我们来说,也只是平常的一天。
虽然说早就习惯了,可是今年的元旦,今年的春节,对我来说,还是有一点不同。再过半年,我就要退休了。这是我在火车头上度过的最后一个元旦,最后一个春节。
年轻时贪玩,一到逢年过节,就掰着手指算假期在不在家。不算还好,一算就是节前走,节后回来。闹着要请假,要旷工,骂这工作不是人干的,谈个恋爱都没时间。闹完骂完,该上班还得去上班。跨年夜的黄昏,或者除夕的鞭炮声中,万家灯火,人人往家赶,就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一路逆行,心里拔凉拔凉的。
遇见了几个好师傅。第一个师傅是我爸。我爸也是火车司机。我刚上班,要去蒸汽火车上做学员,很兴奋,问我爸,上了车,第一件事要学什么?我爸说,第一件事,你先站稳了。我还笑他,说,你真会搞笑。上了车才知道,蒸汽火车跑起来,驾驶室里所有的东西都在跳,颠得我呀,上下牙都打架。站不稳,你啥都干不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爸已经不在了,我一直记得他这句话:你先站稳了。
我刚考上司机,跟着一位师傅练操纵。这位师傅是个勤快人,闲不住,也没有啥兴趣爱好,就是跟火车头亲。作业间隙,交接班的空当,手里不是拿把油枪,就是抓把棉纱,闲不住,车上车下总能找到点活干。我当时年纪轻轻考上司机,难免心浮气躁,人六级木匠相当于中级知识分子,咱内燃火车司机,那还不得给个大学副教授?咱又不是擦车夫,干吗天天蹭一身脏油?我师傅拍拍火车头红白相间的车帮,对我说,这是咱吃饭的家伙,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
嗯,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我这位师傅已经退休多年,算一算大概应该有七十多岁了,他没有啥文化,这句话,说得还挺有深度的,我也一直忘不了。
还有一件忘不了的事。我三十岁出头那一年,年三十,我开着一列只有八节车厢的返程慢车,沿途经停的都是庄、集、镇、屯之类的小站,如果说节前的春运返乡潮像打仗一样紧张恐怖,那么运行在苏北平原上的这趟站站停的短途客车,就像尘世间一艘晃悠悠的慢船。站台上候车的旅客,身上穿着新衣裳,手里牵着孩子,拎着新年礼物,他们面容安详喜悦,赶在回家过年的路上。我的心情也和他们一样,不过我不能急,我得保证列车安全正点。
那天退完勤洗完澡,已经十一点多了。赵本山的小品是赶不上了,路上蹬快点儿,应该还能赶上难忘今宵。马路上空无一人,我玩命蹬车,快赶上环法选手的水平了。就在家门口的最后一个十字路口,鞭炮声猛然炸响,震耳欲聋,我捏死闸,停在空荡荡的马路中间,仰起头,看一朵朵美丽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我一时莫名感动,竟然流下了不争气的眼泪。